第50章 凌云枝（十二）下

果然，张桥生正笑盈盈地站在苹果树下，双手插在兜里。他见我用警惕的目光注视他，便露出一脸无辜，问着：“小枝，干嘛那么紧张？”

        我深呼吸了一下，尽量装出一脸平静——我可没有忘记他的酒后失态啊。但是我已经决定假装忘记了，以免徒增烦恼。现在突然见面，我想问他有何贵干，但话到嘴边变成了：“那你换到了什么？”

        那胖子扯了扯嘴角：“现在还不能说。”

        说罢，他扔给我一样轻飘飘的东西，我接在手里一看，是卫兵背包。

        “小枝，多摘些苹果，把包装满，然后跟我去个地方。”

        我瞪大了眼睛问，这些苹果不是留给其他巫师的吗？我摘了他们吃什么？

        张桥生随意地摆摆手：“没事，你只管摘，苹果多得很，每年都吃不完。唉，你速度够慢的，还是我来吧，把包打开撑好——喂，放下那本书吧，它又不会长腿跑掉。”

        他不等我抗议就双手并用开始摘，苹果树哗啦啦直响，红艳艳的果实一个接一个落入背包。我生怕被其他人发现，一边为他举着包，一边紧张地瞄着周围，好在走廊入口处人员稀少，并不醒目，那胖子动作又极麻利，偌大的卫兵背包不到五分钟就装得满满当当，苹果树低处的枝桠也变得光秃秃的了。

        “走。”他轻松下令，迈开大步走向停车场。

        我吃力地背起那个至少七十斤重的背包跟在后面（好在这时我的强身法术训练已初见成效），马不停蹄追赶着他，直到钻入车后座。还没喘匀气儿，那胖子已经发动车辆，驶离野舍。

        我云里雾里：“我们要去哪儿？”

        张桥生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说：“别偷吃苹果啊。”

        “呃，那还用说！”我脸颊微红，因为嘴里已经包满了口水，必须不停地咽下——谁叫香甜味儿这么诱人啊。

        节节车又稳又快，穿过这座我已不再陌生的城市。我曾为了巩固城防跑遍大街小巷，现在虽然依然会迷路（那些街道在我脑海中永远像一盒摔散在地上的牙签那么凌乱），但每到一处都有熟悉之感，对自己亲手修复过的建筑更是倍感亲切。

        我望着窗外闪过的商场、写字楼和小区，好奇心越来越浓，而张桥生显然是不会答复我了，他还打开了收音机，电台里播放着一曲《笨小孩》，接着是一曲《暗中着迷》。两曲终了，节节车正好开进一个有着土黄色建筑的单位，单位门外垒着一道矮石墙，上书几个大字：

        南珠市儿童福利院

        张桥生松快地停车、下车，一边叫我跟上，一边边哼着那首《暗中着迷》朝里走。我气喘吁吁落在后面，从停车场到那栋土黄色建筑门口是一条碎石路，当我进入油漆脱落的绿色大门后，发现那胖子已经端坐在黑色沙发里，跟一位秃顶男子交谈。

        他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到这里了，跟那秃顶男子也很熟络，很快秃顶男子就转身招呼员工。

        “小李，叫孩子们都去幼教中心坐好，再到厨房叫个人过来，今年的平安果到了。”

        “好的院长。”员工小李喜笑颜开，匆匆离去。

        张桥生和被称为院长的人一起站起身，他微笑着看了看我，向院长介绍：“何院长，这是我的助手小枝，就由她到厨房分苹果吧。”

        他转向我说：“小枝，你去吧，弄完了到停车场来找我。”

        我云里雾里地跟着匆匆赶来的厨师小马走向厨房。小马是个结实的青年，他坚持要帮我拿背包，我推辞不过，只好递给他，谁知背包一下子砸到地上。

        “我的天，这么重！”小马惊诧地直嚷嚷，挣红了脸才把包抬离地面。“噢，是了，以前都是张园长直接扛到厨房，我从没接过手——嘿哟——我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拿得起这么重？难道天天吃平安果？”

        我终于把平安果对上了号。

        我问他，张桥生是不是每年都来送平安果。

        小马肯定地点点头：“张园长每年一月四号都会给我们带果子来，我在这儿干了四年，年年都有。每年一过元旦，我们所有人就开始盼着四号，小娃娃们像盼星星盼月亮，我看见院长都一直在窗户前站着呢。”

        我暗暗称奇，那胖子在这儿摇身一变，成了果园园长了。

        我帮助小马把苹果摆放在厨房操作台上，他对待它们像对待钻石。招财童子的果实鲜艳欲滴，根本用不着清洗，我们把每颗苹果切成四瓣，盛在塑料小碟子里，放上餐车。

        “吃了平安果，健康年年有；吃了平安果，聪明赛小狗；吃了平安果，火气全没咯……”

        小马哼着顺口溜，他跟我一样垂涎欲滴，因此哼得模模糊糊。他还抽空打量了我一番，神秘地凑过来低声说：“不过，每年张园长都是一个人来，你是第一个出现的助手。能不能透露点儿消息？在你们果园工作，待遇怎么样？加不加班？有没有五险一金？噢不，如果能吃上平安果，可以不要五险一金……”

        我无奈摇头，推着餐车来到幼教中心。

        教室里，两百来个孩子早已正襟危坐，每一张彩色的小椅子上都探出一张渴望的脸庞。看到我推车进入，孩子们齐齐爆发出地动山摇的欢呼，我被这景象镇住了，没注意到小碟子是如何流水般涌入一双双小手，也不曾留意员工们是如何维持秩序、让孩子们端着小碟子坐好。

        我只是深深地记住了他们品尝苹果时的样子：大多数人都是细细咬下，慢慢咀嚼，然后含在嘴里不愿吞下去，仿佛要把果肉里的最后一滴滋味也品尝干净；少数人可能是第一次吃到，大口吞咬后，立刻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表情，随后便只好眼巴巴地瞧着别人，忍不住拿起自己的小碟子添个遍。

        我发现，孩子们吃下苹果后，有的苍白的脸变得健康红润；有的停止了做出怪异举动或姿势；有的木讷的眼睛透出光彩。

        是啊。我心想。这是创生力量凝结而成的果实，对身体的益处超过任何灵丹妙药。

        巫神保佑，我们为什么要以换取礼物为目的吃下果实？

        为什么不把它们全送给这些需要帮助的人？

        我回到停车场。张桥生在车上等我，开着收音机，喝着一瓶牛奶。我把福利院孩子们送给“亲爱的张园长”的一大册图画放到后座上，考虑了一下，自己也坐进后排，然后问他能不能回去再摘些苹果，送给有需要的人们。

        张桥生摇了摇头，说这趟回去，苹果就所剩无几了。刚才他骗了我，苹果并不是多到吃不完。

        接着他说：“小枝，你知道白壳子组的袁姨吧？她这个时候大概正把另一包苹果送到南珠市儿童医院去。没法子，因为数量有限，只好先照顾小孩。”

        我不由得问：“其他人知道你们这样做吗？”

        张桥生说：“某些人知道，大部分人不知道。”

        我猜测：“那，应该保密，对吧？”

        “对。我们干的这事儿，违反主人家制定的规矩，也得罪没吃到苹果的巫师，仅仅是为了帮助白壳子，在这里——在海花地区——这种行为并不光彩。廖老板知道，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不被曝光就行了。”

        他将半瓶牛奶一口气喝光，继续说：“那些知道这件事的人，以为我是作秀，做给袁姨看，博得她的支持。其实我又何必？副队长已经当了，该尽的努力已经尽了，每次战斗的伤亡没办法减少，袁姨那边已经是吃力不讨好。”

        他略偏过头，扫了眼后座上的图画册，微微一笑：“但这是我每年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对不对？”

        我说是，鼻根竟然有些发酸。

        张桥生从后视镜与我视线相接，他无声地笑了笑，说道：“小枝，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但一直觉得时机不合适。现在我问了，希望你能诚实的回答我。”

        我说好。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嘈杂的节目，贷款、装修、开公司这些词频繁出现。张桥生把音量减小，然后缓缓问道：“你是不是为了挣钱养家来到南珠市？如果你挣得够多了，是不是想回酱园地过安稳的生活？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有一栋自己的小房子，装满自己喜欢的书籍和图画，跟喜欢的人住在一起，这样就足够了。”

        “你还记得这些事……”我不禁喃喃。

        那是我小时候的痴话，他竟然还记得？

        他笑：“我不像你，我的记性很好的。”

        我哦了声，然后陷入思考。几个月来在南珠市的训练、战斗和日常生活一起涌上心头，我深吸了口气，以最大的诚实回复他时，我全身心地将他看作自己的队长、战友兼世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本来是……本来我确实是想要赚钱，附带开阔眼界，提升一下粉刷匠的技能，师父说，这在乱世里对我有好处。但现在不是了。我想留在这里当卫兵，是因为我真的想留在这里当卫兵。这件事远比我想象的有意义，我能发挥的作用也远比自己想象的大。呃，你可能觉得我有些不自量力，但我真的觉得自己有些用，至少比在酱园地强。我指的并不是实力上的强弱，而是对其他人而言……”

        张桥生静静听着我絮叨，等我停下来，他才轻声说：“你很有用，小枝，这一点不用怀疑。但这条路偏离你的初衷，更远离你的梦想。”

        “梦想可能是会变化吧。”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扮了个鬼脸。“再说我又不聪明，见识也少，以前的某些想法真的很白痴。对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为此要成为人上人。我也有一点理解你的想法了。”

        张桥生一时没有说话。

        收音机低低地播放着，不知道名字的节目已经过了，正播放着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我听见那流淌的歌词倾诉着：

        \''有两人乘坐在船上，得意洋洋的你，和值得人怜爱的美丽女人。

        有两人乘坐在船上，怀抱着无尽的梦，拿着笔泣不成声，我只是一片海港。

        第二喜欢的人，第三喜欢的人，我都会给与他们合适的爱。

        可是最喜欢的是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至死那都会是你……\''

        张桥生的声音和汽车发动的声音同时响起。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会是一名好卫兵的，小枝。”

        汽车滑入车道，开向大门。

        他又说：“什么时候想要你的小房子了，随时告诉我。”

        这一刻我想要像琪琪那样夸张地感叹好阔气、不愧是副队长。但我说不出来，只得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突然非常想瞧瞧那胖子的表情，想看看那双眼睛是否还跟少年时一样，满载蓝天大地，豪气无边无际。

        车已经开动了，但被他一脚刹住：“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一个小东西抛进我怀里，我疑惑地举起来查看：是一支天蓝色的钢笔，通体圆润，笔夹闪着银光。

        车继续往前开，那胖子淡淡说道:“本来我没什么东西想要投递给招财童子，但闲着也是闲着，我临时起意，投递了一支钢笔。换回来的这个似乎还不错，你就……帮我转交给小树吧。让他多试试它的用途，说不定会有惊喜。”

        我答应了，把钢笔翻来覆去检查，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便暂时收进包里。

        我说：“谢谢，你对小树太好了，但他平时不怎么写字，给他可能会浪费。”

        张桥生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嗯……反正在我这儿也是浪费。”

        这时，电台音乐已进入尾声，那歌词袅袅唱着：

        \''可是最喜欢的是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至死那都会是你……\''


　　https://fozhidaoxs.cc/book/88811526/62665888.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i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i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