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凌云枝（十二）上

如果你想知道，我到底是个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实在很抱歉，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按常理来说，我这样一个“认清自己失败的一生”的女孩，肯定是悲观主义者吧？

        但不好意思的是，虽然我缺乏上进心和企图心，但对待自己的生活其实非常认真。我总是怀着充足的动力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毫无前途也常常怀抱希望；我也没有因为悲观而失去理想，正好相反，我的理想十分远大，在失败的人生中依然追求着古老的巫师守则，总是不肯向世道或规矩俯首认输。

        那么我是乐观主义者吗？

        我觉得当然不是。

        我对待非常多的事情都没有乐观的态度，小到自己的性格、脾气、样貌、举动的方方面面，大到前途、财富、爱情、命运的种种结局，我都常常怀着悲哀和怜悯之心审视，然后确信自己种种件件都差人一等，渺小卑微，毫无胜算。

        或许可以这样说——我信仰乐观主义，但每天过着悲观主义的日子。

        这也是为什么当从珍妮那儿得知张桥生拒绝了东方红叶时（她“忍辱负重”从肖雅奇那里打听到），我心中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

        这实在是太平常了。

        对张桥生而言，这实在是最正常、最普通、最像他自己的答案，可能如今的他少吃一顿饭都要比这件事更令人吃惊。

        而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晚离开元旦晚会的路上，水痘曾问我：“小枝，那家伙会不会喜欢你？”

        那时候我的脸颊依然飞烫，外边的冷风也无法降温。

        我深吸了口气说，不会。

        水痘不信服地追问：“那他为什么要闻你嘴里的味道？”

        我努力保持镇定，告诉她那胖子应该是喝醉了。

        水痘想了一下，非常罕见地将心比心：“我喝醉了也不想闻别人嘴里的味道。”

        我无言以对，只好说，要么他是醉得太厉害了，要么他是闹着玩，觉得这举动也没什么……奇怪。

        这时徐藿正好开车出现，将我从尴尬中拯救了出来。

        水痘没再说什么，刚才已经是寡言如她能够表现出来的关心极限。

        然后，正如你们所知，回屋后我失眠了。

        但是，我很高兴宣布，第二天我的好睡眠就恢复如初。

        这还要归功于东方红叶的照片和视频——从看到那些影像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自内心地想，古人形容美人倾国倾城，此话确实不虚。

        在见识过李美黎的风情万种之美后，你依然会为东方红叶的清丽绝伦之美折服。

        有她这样的珠玉在前，像我这样的瓦石又何必辗转反侧？

        不管张桥生对她是接受还是拒绝，那都是他们神仙打架，像我这样的凡人又何必在暗地里自讨苦吃？

        说真的，那些影像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让我立即陷入熟悉的麻木境地，再也不去思考那胖子堪堪擦过我嘴唇的鼻尖了。

        接下来两天假期没什么可多说的——对了，除了珍妮为了“斩草除根”，答应肖雅奇去看赛车，为此熬制了一锅浓浓的荀草汁之外——接着是新年后上班第一天，我很高兴看到财爷回来了。

        自从他为了寻找生发龙须笋而前往北方山脉，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如今他满意而归，显然已经换了一种生发材料，顶着绿油油的道士髻，披罩衣、穿布鞋，虽然头发是浓密了，但看起来怪模怪样，令人发笑。

        当然，我们都绝口不提生发龙须笋之事，连喜叔都生怕财爷再去而不返，不断向我们眨眼示意，一个劲儿夸赞他的新造型风流倜傥，赛过潘安。

        第二件让人高兴的事，是小岛即将上演的保留节目：招财进宝。

        这天小岛处处透着喜气，三步一灯笼、五步一花团，比酱园地过春节时的气氛还浓。卫兵组全员都没有任务，我们几个新人便凑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等会儿如何获得宝物。秦姐消息最灵通，但凡有新鲜事，从她那里总能听到许多书上没有记载的内容。

        据说，几百年前，南珠市所在的大地上生长着茂密的果林，招财童子就是从其中一棵苹果树上的其中一颗苹果中的其中一粒果核里诞生出来的精灵。经过从幼灵到成灵的漫长时光后，它化作一名双颊红扑扑的童子，喜爱混入人群中生活，但一直居无定所，直到与后来南珠野舍的舍长（也是历史上著名的野牛巫师）相遇，定下契约，成为守护小岛的精灵之一。

        与这类拥有特殊力量的精灵建立契约非常需要机缘巧合，据说野牛巫师曾于某座火山岛种下漫山遍野的苹果树林，苹果花开，苹果落地，招财童子旅行至岛上，停下了脚步，也留驻了心灵。

        可惜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野牛巫师回生后，契约解除，童子离开，但它没忘记在每个新年的第四天——也就是最开始守护小岛的那一天——回到这里，送给巫师们幸运和财富。

        “听说投注越大，回报越大。”沛沛插嘴说。“我准备了整整一百枚金币，该赌时就要赌一把，能不能实现财务自由就看今天了。”

        他是个爱脸红的小个子，自从被分到被称为”高端队“的第六小队当司机，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底气。

        “哟，好阔气，不愧是高端队的人！”琪琪连声怪叫，“我们沛沛一出手就是一百枚！这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点吧？”

        新人考察营后这个瘦精精的小姑娘被分在人事组，现在她的同僚们忙得脚不点地，但她总有法子躺平。

        沛沛红着脸分辩，被秦姐微笑着打断。

        “我不建议你全部投递。”她笃定的说。

        “为什么？”沛沛的脸更红了。

        “所谓投注越大、回报越大，基本上是大家的误解。”

        秦姐竖起手指：“据统计，招财童子吞下‘礼物’后，给予同等回报的概率约为百分之十，给予更高回报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左右，但也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给予更低回报，甚至直接轮空。特别是当‘礼物’是精灵最不在乎的金钱时，轮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就算有回报也很低。那些暴富新闻大多是杜撰，为的是召集巫师们来送‘礼物’。你们也知道，巫师对精灵的祝福越多，精灵的寿命越长，力量越大。上头还指望着某一天它重新效力于小岛呢。”

        听秦姐这么一说，我默默收起了自己的五枚金币。

        秦姐又告诉我们，越是意料之外的“礼物”，越有可能获得高额回报。毕竟，招财童子已经在世间度过几百年，又是喜爱接触人类的类型，想要给它一份惊奇非常困难，也就值得一份隆重回礼了。

        我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注视着小广场里的忙碌景象。

        招财童子虽然向所有巫师开放，但好运也有先后之分。南珠野舍的职员和有权有势的巫师们将是第一批投递“礼物”的，等这批人全都收到回礼后，才会轮到在外等候的普通巫师。为了不错过最开始成熟的果实（大家都说吃下这种果实获得好运的机会更大），小岛外早早排起了长龙。人事组和资源组忙于维持秩序、提供饮食，而其他组怕被抓壮丁，全都躲到了广场上。

        我们位于大一些的圆形广场，四周种着羊蹄甲树，右侧的小一些的圆形广场，种着梧桐树，二者之间由一条彩色走廊相连。我看见廖大汉跟着邵远一伙人，霸占了大广场对面的阶梯座位。邵远坐在最中心，正谈笑风生，廖大汉拿着啤酒，阴沉着脸坐在边缘。以他那种喜欢发号施令的性格，在邵远身边当然不得宠，看样子甚至备受冷落。

        看着他那消沉的大块头，我几乎产生了同情心。

        我不再看他们，转过头去瞧彩色走廊。

        背着、扛着、揣着各色物品的巫师们来来往往，互相之间高声打听。我看见喜叔抱着一缸子酒过去了；李美黎拿着一盆仙人掌阔步而行，珍妮带着一个大口罩尾随在后；柳清歌衣着华丽，两手空空地走过，只朝邵远点了点头；肖雅奇背着一个巨大的银色书包一闪而过，那书包看起来铅一样沉；被分到白壳子组的大耳朵推着一车电子产品匆匆跑开；资源组的阿金袖着双手朝办公楼走去，那里是属于上头人物们的专属位置。

        我观察了一会儿，没有获得多少灵感。

        如果金币行不通，我还能投递什么？

        我还想得到什么？

        正在为这个问题头疼时，我看见了张桥生。

        那胖子还穿着他那件艺术家头像的银灰色羽绒服，大步走向办公楼，中途忽然转头看向这边，我赶紧撇开视线。那胖子打量了我们一群人一会儿，才再次迈开脚步，等到余光确认他走远，我才吁了一口气，转而迎上水痘疑惑的目光。

        面具下方的嘴张开了：“小枝，你跟——”

        “呃！”我赶紧打岔。“水痘，你确定要投递那个？听说带有法术的东西会遭到厌弃啊，现在换一样还来得及。”

        水痘顿了顿，然后习惯性地扭了扭脖子：“……对啊。它刚好是苹果树枝做的。这是很奇怪的巧合。”

        我皱眉：“是吗？我倒不觉得奇怪，卧室里的家具也可能有苹果树做的啊。”

        “它可不是家具。”

        “正因为这样才让人担心。你看，这里可没人准备投递武器。”

        水痘固执道（她固执起来胜过我千百倍）：“我知道。没关系。”

        我无奈：“……唉，不管怎么说，投递的时候我们一起行不行？万一有危险，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好。”水痘答应了，但仍然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感到她仍然没有放弃对我的关注，固执地要提出疑问。“你跟副队长谈过——”

        万幸，徐藿在这时出现，打断了我们那走势不妙的对话。

        “你准备了什么东西？”少年好奇地问，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

        他一来，人数立即增加，好几名其他部门的小姑娘围着他打转呢。

        水痘不理会姑娘们刀锋般的眼神，冷冰冰答道：“不关你的事。”

        徐藿嘴角微微下垮，苦笑着转向我——最近他常用这种表情向我求助。

        我赶忙询问：“啊，我以为医生都会准备药材，你要投递自行车吗？能有什么好处？”

        徐藿不着痕迹地冲我竖起大拇指。然后，他开始讲述小时候就有一个骑车环游世界的梦想，但那时候广阔的大地对他来说遥不可及，连续好几年他都幻想都拥有一辆超级自行车，不受任何结界影响，陪伴他穿越沙漠、戈壁、草原、山岭和冰雪……

        小姑娘们都对他露出星星眼，唯有水痘叉着腿坐着，无动于衷。

        听了一会儿，我忽然灵光一现，起身告辞，冲回宿舍。等我抱着那本《一百种对巫师最有用的精灵鬼怪》图画书返回时，招财童子已经降临小岛。

        小岛的广场和办公楼上生长起无数棵苹果树，树干黝黑结实，根须漫过墙壁和地砖，枝叶舒展翠绿，结着累累苹果，沁人心脾的甜香随风飘来，而招财童子本人（本精灵）则晃荡着光脚丫，笑嘻嘻坐在楼顶。

        它的确是一名双颊红扑扑的童子——只不过身高足足有三十米，即使坐在顶楼脚丫子也差点触到地面。它比当初“赋能”训练时的湖泊精灵还大，但如果仔细观察面部和手脚的细节，你会发现它没有那位大精灵那么自然完美。

        职员们正纷纷摘下苹果，大口吞掉果肉，挑出果核里的种子。我也就近摘了一颗（完全忘记了跟水痘的约定）——那棵苹果树就在彩色走廊的入口处，一伸手就能够到被压弯的枝头上垂下的果实。然后，我还没下嘴，就因为扑鼻而来的甜香而直流口水。

        可惜，每个人只能吃一颗苹果，送出一件“礼物”。

        不然，就凭这甜美的滋味，我也能吃光四五个。

        我本来还想细嚼慢咽，但果实实在太美味，不由自主几口就吃完了。我略带遗憾地剥出种子，端端正正放到图画书上，念出咒语：

        “招财进宝！”

        转眼间，那本厚厚的图画书发出金光，光芒笔直升上天空，与其他光束一起组成阵营，林立在招财童子周围。童子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准确地拈起发出金光的物品，张大嘴喊着“啊——”，然后投入两排白牙间，咕吱咀嚼。

        我的图画书也消失在那张肥嘟嘟的巨嘴里。

        我眼巴巴地张望着，等待着，忽然“嘭——”地震动，我面前出现一本光彩夺目的书籍，漂浮在半空中几秒后，落入我怀中。它虽然只有图画书一半大、一半重，但七彩光辉浮动的封面上分明写着：《一千种对巫师最有用（杠掉）没用的精灵鬼怪》。

        我赶紧打开来一看——

        哇！我差点儿发出尖叫。

        我的图画书变得太棒太棒太棒了！

        它的每一页都跟蛛丝织成的一样轻薄，跟冰块一样透明，但丝毫不影响文字和图画的精美程度，更重要的是，那些用世界上最生动的颜色呈现的画面正不停变换，像是一个个小电视机在播放节目，每一页下方还出现了一行手写体文字：

        \''记录在某某地生活的某某精灵鬼怪的浮生一日\''

        我兴奋得简直要晕倒——这一辈子再也收不到更好的礼物了！

        这时，只听一个带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错嘛，真有你的风格。”

        我猛地将图画书捂在胸前，转身面对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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