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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宁雅


宁雅

        若说当下的感受,少司命只觉得头晕目眩,失魂落魄。

        她不知自己久久站在城墙上,是在期待什么,是期待兵临城下,宁王夺位,自己作为少司命一死了之,彻底结束这一生;还是盼着太子继位,自己成为司命,苟延残喘,再看这十余年人间的夜。

        可哪一个期盼,都不足以成为期盼。

        回去的路上,她的步伐不由得越来越快。她理不清楚当下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后的命运。

        王妈妈拎着灯笼,紧紧地跟在身后,几乎要小跑起来,尽力地想要赶上她的脚步。

        直等到了门口,她扶住大门处的青石砖,才喘出一口气来。

        没想到这个自己长久以来的厌恶之地,如今反成了唯一能给自己安全感的地方。

        在浓重的黑暗里,流动出一个人,把少司命和王妈都吓得向后退了一步。那人脱下黑色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脸来。

        “宁雅?”

        少司命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但她知道她为何而来。

        那人的眼睛红极了,鼻子也是,几近失了原有的样貌。

        刚进院子,王妈还没来得及将木门掩上,大颗的泪水就从宁雅的眼睛里砸下来。

        而后便是静谧,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显得那样的响亮,像夏日轰隆隆的雷鸣。

        两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谁也不动,亦无言。

        一直以来,她同宁雅既远又近。

        宁雅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相识的人。

        那日,少司命在反反复复思忖了许久之后,终于迈进寿安堂的门。

        寿安堂是京城里大夫最多,也是最大的医馆。

        王妈妈走在前面,直接去到百子柜前,将几张方子递给那抓药的小厮,装作常客一般客气说道:“劳烦按这方子抓些药。”

        那小厮疑惑地看了一眼王妈妈,接过方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直接问道:“这方子没有本堂的印章,怕不是本堂的大夫开的吧?”

        一语问得王妈妈语塞,她们并不知寿安堂的规矩。她侧身看了少司命一眼,少司命轻轻地摇了摇头,打了退堂鼓。

        说话间,一个长者和一个年轻女子挑帘从内堂走出来。小厮见到二人,几步小跑过去,把那方子递那长者,恭恭敬敬地说:“大师傅,那两人自己拿了方子抓药。”

        那长者不急不慢地接过几张药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而后低声跟身旁的年轻女子说了几句。

        少司命索性连那方子也不要了,直接转身欲走。

        不想那年轻的姑娘提声喊道:“姑娘留步。”

        那女子走过来,走到少司命身前,一双丹凤眼似是要将她看穿般地直直盯着她,又毫无收敛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后,直接问道:“敢问姑娘,这些方子是同一个大夫开的吗?可否引荐。”

        少司命心下已经慌了神,但脸上波澜不惊,半垂着眼皮,并不直视眼前的人,故作坦然地说:“家中的偏方罢了。”

        那女子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说:“姑娘不知京城医馆的规矩吗?不是本堂大夫开的方子,是不能随便抓药的。”

        少司命没有作声,抬腿欲走,不想那年轻女子扭身直接对那小厮说:“给这位姑娘把药抓了。”

        那小厮听到吩咐,没有犹豫,躬身答了一声:“是,东家。”说罢便去百子柜前去了。

        听这女子这番吩咐,又听那小厮叫她“东家”,少司命忍不住抬眼去看她。

        这寿安堂的东家,竟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似乎看懂了少司命的疑惑,轻轻哼笑一声,笑容娇媚,眼神却犀利逼人,说:“女子不许行医,可没有不许当医馆的东家。”

        少司命知道知道自己疑惑的神情多有冒犯,便收回眼神,依旧没有作声。

        那年轻女子又轻笑一声,语气柔和了些,说道:“若以后还要药材,可直接去后堂找我,我每月初一、十五都会过来。”

        药抓好了,拿油纸包着,捆了一摞,递进王妈妈的手里。

        少司命作揖道谢,没有并没有接那女子的话,径直离开了。

        没等少司命出门,那女子声音不大不小地补了一句:“来了就说,找宁雅。”

        后来等她们相熟,少司命才知那次,那大师傅对宁雅说,那几张方子像是在试药,但方子开得工整,单从用药上来看,功底是很深的。

        当时,宁雅便猜到这方子很可能是眼前这个少女自己开的。而她那白皙得不正常的皮肤和那拼命想要把自己包裹起来的疏离的样子,让她心下一动,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们是熟悉的,后来,她们也知晓了彼此的一些秘密。

        她知道,虽朝廷不许女子行医,但宁雅私养了一批女医,像一条暗河,流通在京城内的大大小小的府邸后院中。

        她也知道,宁雅的背后,不止寿安堂这一根柱子,她的能量要大得多。

        宁雅也猜到了她的身份,也看到了她的天赋和因多年琢磨医书而积累的深厚功底,时不时地,会有些方子递进她那个小院儿里让她瞧。

        “寿安堂那么多大夫,又有大师傅这样连宫中御医都挑不出什么的人,何苦让我来瞧?”少司命虽嘴上这样说,却仍是拿着方子在跳跃的烛火下仔仔细细地瞧。

        “有些事,他们不能知道。”宁雅拈了一块自己带来的点心,笑意流转地说道。

        少司命觉得,她同宁雅的关系很难用什么她看到过的书中的什么词语去形容,她们是密友,却又心照不宣地包裹着一部分自己。

        她们既远又近,就如今日,她知宁雅为何而来,却不知她做了什么,又要做什么。

        少司命先开了口:“是南门芷言先到了一步。”

        又是久久的寂静。

        少司命扭头去看宁雅。她看宁雅张了张嘴,极力地想说出话来,但丝毫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像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已经走了。”宁雅终于说出话。

        少司命木然地点点头,不用宁雅来说,规矩她都懂。

        天子驾崩,司命须同去。

        宁雅说的她,就是司命。

        她知道,宁雅同司命,交情颇深。初见那次,宁雅帮自己,恐怕也是看到自己身上,同司命身上,有些相似的东西罢了。

        一弯残月尚不能分些光给这个院子,以及站在院中的两个人。檐下昏暗的灯笼只能映下那小小的一方光晕,又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光晕荡在她们的身上,就像荡在两棵树上,寂寂寥寥。

        宁雅想告诉少司命,她甚至从没见过司命的全部样貌。

        即便她们相见过很多次。

        宁雅时常会在晚上去城门内不远的一个僻静处等着,去看一眼远远经过的、去点灯的司命。她们从没有机会有任何约定,但司命总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会定定地看过来,看到她的马车,她的脸,然后回以一个微笑。

        大概是在笑吧,因为眼睛弯了起来,眉也舒展开了。

        “她叫采薇。”宁雅说。

        “真好。”少司命开口,“她还有名字。”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孤身一人站在船头。"宁雅没有接着她的话,而是悠悠地开口讲到,"一望无际的江水在她的身后,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外袍,茕茕孑立。"

        “我很难形容一个女子,只一个人,站在辽阔江面上吹横笛的样子有多么飞扬。”她接着说。

        “我一连串地问她,你是谁,你要去哪?你怎么在我家的船上?她也不恼,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说她叫采薇,要去京城里做司命。”

        那时年纪尚小的宁雅,对朝廷不甚了解,也不懂司命是什么,甚至没有追问她为何会在自家的船上,只是一股脑地栽进了她的神采飞扬里。

        船行半月有余,她们待在一处也半月有余。宁雅把藏在箱底的书翻书来借给她读,她读书很快,读到有趣时会轻笑出声,虽半张脸被面纱遮住了,但眼睛会弯起来,满是笑意。

        她会同宁雅讲身边人的趣事,丫鬟的,管家婆子的,叔嫂姐妹的,她的思想那么活跃又灵动,那些自己在生活中很少在意的很多细节,被她讲出来,是那么有趣。

        “我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宁雅说。

        只是她后来才知道,司命是什么。

        也不知站了多久,久到她们再也忍不住僵直的双腿传来的酸痛时,少司命和宁雅才一起坐在院中的台阶上。

        斗篷落在地上,边缘蹭得满是尘土。

        这样的举止,是断然不合规矩的,不管是司命的规矩,还是随便哪家女儿的规矩。只幸得在这小院的夜晚,没有人管着她们。

        宁雅从腰间挂的荷包中小心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掌心,摊开在少司命的面前。

        少司命仔细瞧去,借着影影绰绰的灯火光亮,似看出那是一片叶子,一片绿叶,叶角舒展,像从未离开过春天的枝桠。

        “可否帮我把它放在采薇手中?哪怕是身旁也行。”说话间,宁雅的泪又落下来。

        少司命接过来,又认真端详了一下手中的叶子,应该是经过处理的,叶子的表面裹着一层光泽,没有丝毫离开枝桠后应该显出的颓态。

        少司命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只是仔细把叶子收进自己的荷包里。

        若世间还有一人能理解这绿叶的含义,那这人便一定是她。

        国定,无天子诏,司命不得见日,不得出城。从小就被选定为少司命的她亦要如此。

        她们都羡慕叶子,也羡慕那花草树鸟,甚至是屋顶的瓦片,院角的苔藓,因为它们都经历过风光雨露,是最自由不过的了。

        “至少她是后补之人,到底也活过十余年人间。”少司命说道。

        天子驾崩,司命应同去。但若司命亡,则再选定新的天命之人补上。

        采薇是后补的司命。而她自己,在尚未记事的年纪,就已被选定为少司命了。

        “第一任亡故的司命,是我的堂姐。”宁雅的话像一记惊雷,打在少司命的心中。

        “你为何知道?”少司命是声音提了上去,语气中隐约有些激动。

        “她不知父母是谁,但不代表她的父母不知她是谁。只是他们为了权势,可以做到秘而不宣,一生不复相见。就像他们可以做到,为了权势,在一个女儿死后,再送一个女儿进去。只不过采薇是后来临时过继来的罢了,所以我才不认得她。”宁雅的声音冰冷而低沉。

        少司命垂下眼睑,刚刚有些激动的心情瞬间落了下去。

        所以她也是自己父母亲手送上的牺牲品吗?

        “如此看来,我和采薇,和那些看似尊贵的司命们,不过就是那祭祀条案上的鸡鸭牛羊罢了。”少司命苦笑着说到,“而大道如青天,牛马亦有出路,我独不得出。”

        "若可出,你敢吗?"宁雅突然问。

        少司命苦涩地笑了一下,迎着宁雅的目光看过去,说:“无天无日,无牵无挂,又有什么不敢的?”

        墙外响起了打更的声音。当……当……当……当……把这刚刚发生过惊天变动的京城,拉回到稀如平常的安稳市井中。

        王妈妈从侧房出来,低声对少司命说道:“少司命,五更了,天快亮了,您得回房了。”

        宁雅听后正要起身,却见少司命还坐在那里,丝毫没有动的意思。

        “妈妈,您去把那幅画拿来。”少司命柔声说道。

        少顷,王妈从房内捧出一卷画来。

        少司命侧了一下头,王妈便把那画捧到宁雅身前。

        宁雅起身,疑惑地接过画,顺手就缓缓展开了,展到一截,等那画中露出一点内容来的时候,宁雅便猜出来是什么了。

        “怎么在你这里?”宁雅虽已猜出大半,但仍明知故问。

        “那次在取火的大殿里,她交给我的。她说,等一切结束,把这个还给你。”少司命说。

        那画,是宁雅的同乡,一个叫元青的女子画的。

        画中,杨柳依依。一只春燕掠水飞翔,爪尖在水面一点,起了层层涟漪。

        元青拿着这画让宁雅和少司命看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很久都没有从那幅画上移开,仿佛自己成了那只燕子,又成了那层层涟漪。

        “原来春天是这样的。”少司命失神喃喃道。

        “这画叫什么?”宁雅问。

        “还没有名字。”元青随意地说道。

        “念念春来点清波。”少司命看着画,随嘴感叹了一句,不想宁雅却笑着接到:“这个名字不错,元青你说呢?”

        元青点点头,宁雅便在画的一角写上了这句话,落款处,元青认真地写上了一个“青”字。

        少司命的心似乎被这画勾了去,犹豫了很久,刚想开口讨要这幅画,却被宁雅抢了先,她似乎不是在问,而是直接肯定地说到:“这幅画给我好不好,我想送给采薇。”

        也好,少司命想。

        后来,这幅画一直被采薇挂在房内,直至至死一刻。

        但到至死一刻,她仍是抱有诸多期望的。

        想到这里,宁雅只觉得心如刀割,又觉得愧疚异常,她虽没有向采薇承诺过什么,但她也终没有将她解脱出来,不管她做了哪些努力,结果已是如此。

        宁雅将画展到底,那句话,和那个落款尽落进宁雅的眼中。她眼中含泪,失魂喃喃道:"念念春来点清波。”

        “怎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少司命低声接了一句。

        周遭的黑色淡了些,王妈又催了一遍,宁雅将斗篷上的帽子带回去,裹了裹袍子,隐进黑暗里,她似是沉思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大道如青天,没有给她的承诺,今日我给你,你若答应,我便想你是同我一起的。”

        "今日兵变失败,之后必会有大清算,你保全自己尚且困难,又如何给我承诺?"少司命直言说道。

        宁雅的身心虽如那飘摇的秋叶,稍稍一碰,便要支离破碎,但她眼中的那份犀利与自信,却没有散开,她说:"你自不必担心我。你在暗处,我亦在暗处。"

        “同你一起,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少司命疑惑地问。她尚看不透宁雅的心思。虽然她们已认识了数年,但她并不全然了解她的底细,也并不能估量今日这句承诺的分量,或是说,自己对她来说,又有何价值,值得给此承诺。

        对于一点,少司命还是很清楚的,宁雅有痴的一面,但她的更多面,是缜密的心思与深隐的精明。

        “今后,你便是司命。我要你,去堵那攸攸之口。”

        “宁王不是已经”死字停在少司命的唇边,没有说出来。

        她之前隐约猜到了宁雅背后的权力汇聚的中心,是宁王。若宁王可以夺位成功,那采薇是否可以逃过殉葬,便有了更多操作的空间。

        但如今宁王已死,宁王一党已再无翻身的可能。虽宁雅平日身处暗处,勉强可以不被此事波及,可她的神情,她的语气,却全无失败之意,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

        绽放的烟花、南撤的卫南军,夜晚皱眉站在城墙上久久沉思的南门芷言,突然浮现在少司命的脑海里。她似乎隐隐地可以理出一条线来,但她又不敢相信。

        “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宁雅没有回答少司命的问题,单方面地拍定了合作。

        宁雅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侧回身来,问少司命:“我想请元青替我画一副采薇的像,你觉得她会应吗?”

        “她早已没作画机会了。”少司命答。

        说罢,两人脸上同时挂上了一副戚戚然的表情。像一双奋力展翅的鸟儿瞬间被一个尖利的冷箭射穿,跌进泥里。

        “所以,夹紧尾巴、委屈求全又有什么用,枷锁从不会因你听话而卸下。”宁雅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吱吱呀呀黑色木门,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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