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传花

凝华斋临水，整体是水榭样式。沿着碧绿湖面建的是长桥卧波、九曲回廊，连接着浸月湖上的几朵八角凉亭，整体呈现着游龙模样。东虞崇尚青龙纹样，皇家建筑亦是离不开这类的元素。

        虽然皇后提了此次赏花宴，邀请的世家未出阁娘子不论嫡庶，但底下办事的人都知道这一趟是为给皇子们相看皇子妃，自然在请帖名单上要多加把关斟酌，最后也只有几家适龄的庶出娘子能出席。

        赏花宴虽挂了个赏花的名头，但现下外头烈日正盛，蝉鸣阵阵，酷暑难耐，并不适宜长时间的四处游逛，皇后便在前厅里设了宴。

        宴上皇后娘娘坐在东边首座，四皇子的生母德妃娘娘居于她左侧，昭平公主在她右侧，各家世家娘子以父亲官阶高低依次而坐。

        “既然是以赏花的名义，那不如让宫人击鼓，咱们来传花骰。鼓声停下的时候，花骰到了谁手上，就让她行花令，作不出的人便罚酒如何？”

        昭平公主向皇后提议酒令玩法，命侍女呈上了一个比手掌稍大的四方骰子。骰子六个面用锦线分别绣了兰荷菊梅四时花和竹松二绿，在每三面的交点处还缀着玉珠短绸带，做工甚是精巧。

        皇后欣然同意，叫人呈上了签筒，“那就依昭平所说，被点到的人就摇这百花签，以此题诗作词便可。”

        底下的世家娘子们听罢纷纷来了兴趣，跃跃欲试。

        若是方梨知在现场那必然要慌上一慌，所幸她还未及笄，同其他年纪较小的娘子们一起在侧屋里围坐着聊天吃点心，留在前厅的都是已经或将要及笄的娘子们。

        方梨知在这边和萧绾宁聊着天，捏了一块糖方糕吃着，白色的四方形状印着“樂”字，里头的馅儿是红豆沙的，满口甜软豆香。

        她细细嚼着，又拿了旁边盛于青瓷荷叶盘上的越梅蜜饯解嘴馋，用小勺舀着白瓷碗里的冰雪凉水荔枝膏解暑热，甚是快活自在。

        隔壁主屋里时不时传来有节奏的击鼓声和众人的欢笑声，有几个同桌的小娘子远远投去了钦羡的目光。方梨知虽庆幸自己不用参加，但也免不了想去围观看看自家四姐姐的英姿风采，定然是胜过其他众人。

        她猜的没错，前厅这边的击鼓传花宴，花骰倒是像有感应一般，落在方家四娘子方阮知手上的次数最多，自然也就行令最多。每一次她的即兴诗词都能得到皇后娘娘的赞许，就连文臣世家出身的德妃娘娘也频频点头。

        甫又轮到了她抽取花签，抽到了一支夜合签，眼波流转便是脱口而出一首新词，用的是《菩萨蛮》的词牌名。遣词用句和格律声韵都极好，听来字字珠玑，又蕴意丰富。

        皇后娘娘鼓掌称赞，自觉有些疲乏，便让众人先行中场休息，命人上了新的茶与点心。

        方阮知刚坐下，纤手端起白瓷杯就要喝茶润嗓时，她右侧的三姐方妍知侧身过来，嘴角挂笑悄声附耳道：“四妹妹才情横溢，文采出众，这花骰也似有灵性一般次次往你怀里钻，倒真真让旁人羡慕呢。”

        方阮知面色如常，放下茶盏，轻声回道：“三姐姐多虑了，只是巧合罢了。”

        方妍知轻哼一声，扭头再未说话。她同其他人一样皆知晓今日赏花宴的目的，但不同于她们大多数是为了四皇子而来，她只是喜欢享受于众人面前出彩的时刻，然而此时风头都被自己的四妹所占，心中难免有着些许不忿和不服。

        她余光瞟到右侧的嫡姐方语知，见其只低头喝着果酒，未发一语。方妍知又看向上头坐着的，正在同德妃娘娘说话的昭平公主，内心浮起一丝窃笑。

        她用银箸夹起一块滴粉团递给嫡姐，低声笑着说：“大姐姐今日似是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心事？”

        方语知没理会她，也没吃她夹过来的粉团，而是重又倒了一杯果酒。她的双颊已渐渐泛红，所幸这果酒度数不高，她酒量还尚可。

        “大姐姐从来都是兰心蕙质之人，现下却是未得施展之处，风光都让别人占去了，三妹真替大姐姐抱不平。”

        方语知抿了一口果酒，抬眼看向她，轻笑一声：“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无论你怎么再花心思，也终究不会落到你的头上。”

        这话在方妍知耳里听来，似是在嘲讽她一庶出娘子，却不自量力妄想得到嫡女的一切，顿时内心生了火气。

        其实这只不过是方语知宽慰自己的话语。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何时中意了萧家二郎，只觉江岫城里那似暖阳一般的少年郎，让她每次见了都红了脸庞，心头小鹿乱撞。

        她是方丞相的嫡女，即使在世家娘子里身份最为尊贵，但婚事却是依旧不能自己做主。很早时候她就听说父亲想让她嫁去皇家，只是母亲不愿她为皇室所累，加上太子又痴傻如稚儿，四皇子母家又与父亲政见多有不和，此事便也作罢。

        方语知不是没有过向父亲提及萧二郎和自己内心想法的念头，但她早就知道萧令辰同昭平公主自幼的情谊，也知道萧令辰为了昭平苦读兵法武学的事迹。昭平公主想要纵马，他便寻来西域最好的马给她；昭平公主想要练剑，他便找了东虞最好的铸剑师给她打剑。

        这般情深，她如何能得偿所愿。

        于是她一直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打算就此封藏麻痹自己。却在从方梨知那儿听到了真切的赐婚消息后，心中压抑太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第一次跪下拼命求了父亲，即使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

        她向来自持稳重，却是在那日雷雨中丢弃了十七年的嫡女风范。父母亲皆说她疯了，她也觉自己疯了。

        而在雨中昏倒，又大病了一场后，她平静地醒来，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向父亲母亲福身道歉，她又回到了曾经那个事事以家族为重的嫡女方语知。旁人以为她已放下，却不知她心已死。

        如今在赏花宴上，她更是得以近距离地看到昭平公主。望着意气风发的公主，她忽然觉得若是真做了他的嫂嫂倒也不错，她自嘲地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便起身离席去了后屋休息，命人通传了各家小娘子们可在凝华斋里自由行动。

        现下多数的小娘子们都聚在浸月湖上的八角凉亭里，很是热闹。这样好的社交机会，三姐方妍知自然是不容错过，她跟熟人叙着旧，又积极结识新的小娘子。

        方梨知在这头嚼着苞酢新荷，听到自个身后传来四姐的声音：“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呢？”

        方阮知走过来挨着她坐下，用帕子擦去她唇角的糕点残渣，柔声问道。

        “绾娘被公主叫去聊天了，四姐姐呢？是不是做了好多好多诗了？娘娘她们有没有夸你呀？”方梨知笑得眼角弯成月牙儿。

        “平平之作而已，承蒙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垂爱。”方阮知浅笑答道，又问：“五妹可吃好了？陪我走走逛逛可好？”

        “好呀。”方梨知快速用帕子擦擦手，亲昵地拉起了四姐就走。

        凝华斋西侧有一小花园，种了些花卉绿植，眼下榴花和锦葵开的正是热烈。方梨知和方阮知进了花园里闲逛，她热情地给四姐介绍着她认识的花草，方阮知笑着看她，仿佛看见了热衷于诗文书籍的自己。

        两人在石榴树下走了片刻，便进了一侧的长廊纳凉聊天。

        “四姐姐会做皇子妃吗？”方梨知好奇地望向她。

        “嘘。”方阮知却是捂了她的嘴，另一手的食指在嘴边示意噤声。

        “这种事可不能在这里乱说，”她小声地对她说道，“成与不成的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听天由命便好。”

        “四姐姐貌婉心娴，兰心蕙性，一定能成的。”方梨知凑近她，也悄声说，“再说了，若是不成，四姐姐的文采学识这么厉害，都可以去太学当个博士教书了。”

        她无心的话语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方阮知平静的内心激起一层涟漪。

        太学里虽然设了女课，但教授诗词文赋的夫子，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儒。即便有宫廷女官偶尔来太学教学，也多数是宫廷礼仪或者琴棋书画一类的技艺，东虞迄今似乎是并未有过授课儒学的女先生。

        “若是以后能像五妹说的，做个专研四书五经和文辞歌赋的女博士倒也不错。”方阮知用手指点着下巴，望天思考着。

        “还可以开个女子私塾，四姐姐你教文论，我来教武学和医术。”方梨知继而灵光一闪，畅想了未来，“到时候咱们就住在一起，白日里授课，晚上在家一同玩儿。要是学生背不出诗文了，咱也不打手板心，让她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方阮知听此噗嗤一笑，“你呀。”她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将她脸庞的碎发别到耳后。

        “走吧，差不多该回去了。”她起身正要转身迈步时，却是迎面撞上了一个陌生的小娘子。

        “哎呀！”对方正好背对她们，倒行着和同行的伙伴们说着话。两人都是同时转身，错不及防地相对而撞，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倒去。

        “四姐姐！”方梨知眼疾手快地稳稳扶住了要摔倒的方阮知，而对面的小娘子就没那么幸运了，往后倒的时候又踩到了身后不知哪位娘子的衣裙，却是带到了一片，三个娘子接连倒在地上，实在狼狈。

        “四姐姐你没事吧？”方梨知急切问道，方阮知摇摇头，站稳了身子后，急忙上前向那几位娘子致歉，“真是万分抱歉，方才阮知一时没注意，各位娘子没事吧？”

        她向她们伸出了手，却是被与她相撞的那位娘子不屑地推开：“我倒是谁呢？原来是方家三娘子。怎么敢让方三娘亲手来扶呢，人家现在可是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身边的红人。”

        这位娘子阴阳怪气的语调惹恼了后面的方梨知，她就要上前找人理论时，却被方阮知拦住。

        对方见出言嘲讽也没讨道什么好，也懒得在此浪费时间，收整了衣装就要离开时，同行的一位小娘子却是惊讶道：“琳娘，你的玉坠子！”

        原来是与方阮知相撞的小娘子脖颈上缀着的观音玉坠子，在她倒下的时候侧向一旁摔了地，虽是没碎，但是却有了一个明显的裂缝。这下她更是不依不饶，上前就要抓着方阮知的手破口大骂，却是被方梨知飞快挡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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