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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晨风(5)


汝南袁氏与清河崔氏,并为九州望族。

        桓帝即位初,女君垂帘,袁氏始得发迹,三代连出了四位台阁近臣,门生故吏遍及天下。

        而河北崔家文气风流,子孙多著于经学文章,皆有乡野隐者之风,素来登堂入朝,侍于丹墀的少。

        崔太公年轻时习《韩诗》《孟氏易》,好黄老道,著赋、颂、诔数十篇,尝授徒百余人,五府征辟均不就。到袁妠表兄崔凭这代,兵祸蜂起,四方有志之士,多感世风而入幕府,崔凭是个有志向的年轻人,这一年,恰逢朝廷征募正卒,便预备往洛阳应募。

        唐曼一在清河安顿下来,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凝重,问过几个老奴才知道,最近都中局势紧张,流言甚至传到了河北,因此,众人都不太赞成崔凭离家。

        如果真的想当官,留在冀州,以崔氏子的名望举孝廉并不难,而他偏偏选了最险的路——正卒是徭役的一种,男子成年后或于郡县服役,或去都城服役,进入军队,就要听凭朝廷调遣,征讨流民,镇压乱军,从此死生轻薄。

        奈何崔凭心意坚决,万般阻拦无果,阖府上下正为自家六郎君哀伤。

        崔家家事,唐曼一个客人也无所置喙,令她惊讶的是老奴话中弦外之音。

        洛阳局势紧张?

        来清河的路上,偶尔遇到百姓拖家带口逃难,都饿得肋骨突出,因为饥饿,甚至没有嚎哭的力气,只能像濒死的牲畜般,发出微弱呻//吟。

        沿途所见莽莽荒野,空空荡荡,惟余白骨黄土森然,人间成了活生生的炼狱。

        但是洛阳发生了什么?

        自家中罹难离开都城,唐曼就鲜少关心天下局势,只知当今天子乃旁支入嗣,势单力薄,政令大多出于杜太后之手,这些年张贴在城门口的诏书,大半也打着太后陛下制的名号。

        想起那两个来平舆传旨的黄门,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

        风暴来临前,一切总是静悄悄。

        “姐姐?”一个声音将她思绪拉回,周围仍是繁花似锦,烟丝醉软,远处优伶轻唱,望不尽亭台楼阁。

        崔氏庄园到了,是袁妠在叫自己。

        母女二人久未相见,自然同起同住,唐曼被安排在一处风景秀丽的院落,院中有高台一座,台阁间以甬道相连,立在高台上,能远远望见清河城外小山,梁融一行则住外院客房,几个人便要暂时分别。

        临别前,袁妠忽然招手叫住梁融:“你,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梁融就乖乖停下。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你见过我外大父么?或者崔家其他人?”

        梁融想想道:“在邺城时,兄长与崔氏来往,一直由你在邺城的几个族叔出面,我没见过,亦不曾与崔太公拜会。”

        “哦。”袁妠欲言又止。

        梁融凑近了些,低头看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袁妠与梁融两个,虽然彼此心有芥蒂,但到底年岁相近,在车上尴尬了一会,慢慢地也能搭几句话,不像初遇时那样水火不容了。

        “若是……若崔家有人对你出言不逊,你也不必惧怕,他们就是这样性格,没什么坏心思。”袁妠蠕动了一下嘴唇,小小声说:“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觉得他们说的是真话。”

        梁融意外地一愣,愣完不禁皱眉:“我说你这个人脾气也怪,一会好一会坏的,难道你忘记了你还嘲笑过我了?你们崔家人说的话我干什么放心上,岂不被气死。”

        “你,你,好心当成驴肝!”袁妠伸出根手指指他,恼怒道:“让开!”

        唐曼听见响动,赶过来问:“怎么又吵嘴了?”

        “我才不和他生气!”

        见兄长冲他皱眉,梁融举起双手:“苍天有眼,这次我真什么都没说啊!”

        袁妠的担心并不多余,当夜设宴为客人接风洗尘,果不其然有好事者挑衅:“年不足弱冠的娃儿,也堪登门为使节么。”

        袁妠的族叔崔霖也一边斟酒一边悠悠道:“梁使君好大胆,难道我堂堂清河崔氏,竟不值亲自拜访,还是他自诩得到南皮李家支持,便可高枕无忧,不在乎河北其余世族了?”

        这话问得危险,饶是唐曼也为梁融捏了把冷汗。

        梁骘坐在席尾,面色平静无澜,静静夹了片鱼脍送进嘴里。

        此行他本就别有用心,隐去姓名,并不全为了唐曼,而更有其他要事,因此一早叮嘱过弟弟保密,眼下也一门心思当他的跟班侍卫尹子度,并不出言辩驳。

        对于把那群二世祖们摔摔打打,一向非常舍得。

        水陆珍馐毕陈,繁弦歌舞声醉,众人面色都有些尴尬。

        崔太公鹤发松姿,端坐上首,白发用一根木簪挽于头顶。

        去年,南皮李氏居然率先对梁骘示好,主动与其结为姻亲,这让崔太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于是他收到邺城族人来信,言梁骘有意来清河买马时,难得的思虑良久。

        他老了,不管事了,世道也变了,未来谁说得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许就如在暴///乱中失去音讯的亲友一般,如荒废的清河王宫一样,王朝梦幻般的田园时代逐渐远去,老人口中天子威加海内,士民安居乐业的黄金年代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诗书、礼义、生命,在战乱中都显得如此轻贱,面对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浪潮来临时,为家族建造一座坚固城堡。

        新的猎场随着旧秩序崩塌而重建,筹码在手,下注的时刻到了。

        梁融起身笑道:“久闻崔氏儒化大行,以文才闻天下,如今一听却不然,恐怕世伯只知学论语,而不知国策。”

        “战国策我七岁便可熟诵,小儿无知,何故出言放肆!”崔霖立刻拂袖而起。

        崔太公用力敲了几下鸠杖:“勿吵,勿吵,勿在客人前失礼……”

        梁融向上首一稽:“太公明智。国策有载,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岁便出使秦国,遑论我如今年已舞勺,兄长素知崔家清贵,太公淑质贞亮,志怀霜雪,有古贤者遗风,绝不会因年龄而鄙薄于人,故派我前来清河,况且,小子今来清河,是与崔氏修好,并非交战,又为何需我兄长亲至?”

        梁融不卑不亢面向崔霖:“南皮李氏,论声望不及崔氏,然而儒生俗士,岂识时务,李氏尚且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必世叔自然也知道,只是暂时忘了。”

        说罢朝上首施礼回席,留下崔霖端着酒盏,脸一阵红一阵白。

        崔夫人悄悄问女儿:“这就是那梁骘的亲弟弟?”

        “嗯。”袁妠垂眸浅笑。

        若只论出身,崔太公是绝对看不上梁骘的,他太低贱,不清楚自古以来世族与掌权者之间的默契,但眼下,这个低贱的穷小子已然成势,自己也没必要徒劳地做绊脚石。

        他既不愿与梁骘太过亲近,失了身份,又担心叫南皮李家抢了风头,没想到梁骘居然派了自己亲弟弟来。

        便觉得此人有些主意,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只知杀戮。

        虽然在他意料之外,却已经是个比较妥当的办法。

        稍早时在前院一面,见梁融虽年少,但进退有度,几个随行侍卫亦器宇不凡,弟弟尚且如此,兄长又是何等人物?

        崔太公捻须而笑,目光暗含赞赏:“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果然不假。”又转头对自己小外孙女道:“你二人年纪彷佛,要多多交往才是。”

        袁妠眨眨眼:“是,大父。”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宾客们纷纷离席敬酒,梁融周围竟也聚了崔家几个晚辈,只有尹子度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怪可怜的,唐曼使劲去瞧时,也只能遥遥看到轮廓。

        觥筹交错,婢女端着食案闪过,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唐曼抬眼,对上崔夫人兴致勃勃的目光,与女儿久别重逢,崔夫人不免高兴地多饮了几杯,两颊酡红,眼睛里闪着光:“家里蓄养了几位乐伎,会唱歌,会弹琴,其中有个叫绿珠的堪称翘楚,放眼整个河北也无出其右,今日身体不适,所以没有来,等修养好了,一定带你去听听。”

        唐曼忙笑着捧场。

        相比平舆庄园的沉闷肃穆,清河可谓热闹非凡。

        清河本为王国,置自安帝,历传四世,直到黄巾贼起,四方兵寇从横,起义军杀进了王城,焚烧了王宫,才因绝嗣而国除,但王孙公子仍散落四周居住,更别提还有从两京迁来为先王守陵的官宦后裔。

        爱好风雅似乎是崔家人天性,崔夫人自与袁匡和离,回到娘家,一年到头逮空便举办雅集,聚会通常在采薇苑举行。崔夫人有意女儿交际,时常带她出入其间。

        因为才华横溢又模样出挑,袁妠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小集会的首领,与同龄女郎们结成了伙伴。

        采薇苑里都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少女,一些少女心事,在大人面前反而不变表露,唐曼也不愿意碍眼,反而一日日闲了下来,她并不觉得孤独——妹妹有了新朋友,她打心底高兴,其次尹子度也居住在崔府中,两个人时常见面。

        贵族女眷平日也没有什么忙碌的,这日,唐曼用完中饭,浅浅打了个盹,便出门朝花园去。

        她穿着荷叶缘半袖,襦腰掖入裙内,戴了顶莲花金冠,垂两边余髾,走过长长回廊,路过一片芭蕉林,忽听水声潺潺,春风中飘来一阵轻柔乐声,便不由停了脚步。

        “弹琵琶的是何人?”

        崔家婢相顾一笑:“回夫人,是府上乐伎绿珠。”

        唐曼心中纳罕,顺小径复行数十步,清溪萦回,水边烟雾朦胧,伸出水面的台榭上有个女人,女人怀抱一柄琵琶。

        那乐伎眉目如画,不似常服打扮,纱衣宽博,秀发如瀑,倒像道观壁画中的神君仙子。

        “是叫绿珠吗?为何你连看都没看就知道。”

        奴婢轻笑:“府上琴技如此精妙绝伦的,除了绿珠姐姐,再无第二人。”

        唐曼打量着奴婢神色:“绿珠得主家喜爱,你们可曾不平。”

        “为什么嫉妒?绿珠姐姐虽是乐伎,但常常教习我们琴技,说来也算是女先生呢。”小女孩笑容坦然。

        谈话间便又有琴音流出,声声销魂,清似落花。

        唐曼立在一株芭蕉叶后,静静听了一会,笑笑离开了。

        一路分花拂柳,走得悠闲,未曾注意身后有人暗暗跟随,此人正是阿纯。

        数年前冀州流民起义,王宫被毁,王宫女眷也流落民间。

        阿纯的父亲张申便是清河国郎中令,在清河颇有声望,被崔太公请进府中,聘为家学西席。

        阿纯暗慕崔凭已久,此次袁妠回家,带了个表姐唐氏,不少人猜测唐氏是崔夫人为六郎相看的妻子。阿纯一见唐氏夫人,见她虽寡言,但顾盼生辉,一个高门贵女,举止间竟颇有些媚色,惹得席上不少郎君频频相顾,连心上人崔凭也不例外,敬酒时,都格外荡漾地与她饮了一杯。

        阿纯心中警铃大作,借着雅集与袁妠套近乎,袁妠性格单纯,说话间便透露了些姐姐的事。

        一连跟着唐氏几日,终于叫她逮到了把柄。

        阿纯躲在树后,不动声色等待。

        没多久唐氏屏退奴婢,只留了个身量高挑的侍女,像是心腹的样子,两个人说了会话,那高个子侍女也离开了,走之前还不放心回头望了几次。

        女人在两棵柳树之间踱步来回,就在阿纯快要放弃时,还真有人来了。

        其实袁妠嘴巴很严,都是自己处心积虑,不经意套出来的话。

        阿纯一见来人,就觉得他是杀过人的。男人身量高挺,一袭暗青色布袍,腰扎戈带,头发束起,腰间佩了把剑。

        虽然气度不凡,但确实不是官家子打扮,看来是个有几分姿色的贱奴。

        阿纯听袁妠抱怨过这个配不上自家姐姐的男人,她冷眼瞧着,见两个人姿态亲昵,却未有半分逾矩,既然不是干柴烈火偷情,猜来猜去,只能是袁家仆人了。

        惊蛰过,虫蚁出,蜻蜓飞过水塘,绕着树干嗡嗡转,阿纯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

        那个贱奴就往这里瞥了一眼。

        阿纯甚至都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望过来,他的头只是微微偏了一下,阿纯心虚,匆忙躲进树后,等露出眼睛时,两个人已经肩并肩走到水边了。

        阿纯看着他们一个说一个笑,又看着他们并排坐在水畔柳树下。

        男人从怀里摸出一枚叶子,用手掌罩在唇边,不久便有声音流出,声音不大,叶子也不是柳树叶,像槐树的叶子。

        槐叶做成的小笛子断断续续,听来别有意趣,好像乡野牧童会吹的曲调。

        梁骘捏着槐叶笛抵在唐曼唇边,耐心教导:“就这样,把叶片想象成纸,纸吹起来,叶子就能发出声音。”

        “你这旁门左道都是哪里学的。”唐曼嘴上不吃亏,动作很诚实,立刻呼呼呼吹起来。

        “小时候和舅舅学的。”

        “你还有舅舅?我以为你家没有亲人呢。”唐曼惊讶。

        梁骘望着池水,轻描淡写:“死的早,约等于没有。”

        唐曼又噗嗤乐了,为他的直白,为他的傻。不知为何现在她每每看着尹子度,都觉得这个人真可怜,原来她总觉得他可恨可气,认识久了,竟然觉得他惨兮兮的了。娘说爱一个人的先兆就是这样,认为他是全天下最值得怜惜的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死,爱太恐怖。

        梁骘也看着她笑,笑来笑去,半天一个音都没吹响,梁骘就笑得更厉害了。

        阿纯眼见那女人指着男人说了什么,又不服气捡起一片叶子,叮叮咣咣折腾,最后猛的一鼓嘴,把叶子吹飞了。

        叶子落在水面,漾起涟漪。

        阿纯就感觉画面非常刺眼,心里也憋闷。

        她发觉那女人一颦一笑不是单纯故作媚态,而是发自心底的快乐,感觉她没什么烦恼,就像春天里的一朵花,晴天的一朵云,花开花谢,飘来飘去,活在世界上不会有什么顾忌,会很快地爱上你。

        阿纯心里有些不服,她出身书香门第,无论哪方面资质,都是同辈女郎中翘楚,才会被崔夫人看上留在清河,然而那夜宴席上初见唐氏,霎那间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她不屑留意她,不屑将自己与她比较,可就是忍不住留心,女人偶尔看着案上珍馐发呆,被人碰一下才回神一样笑笑,眉眼弯弯,像撒娇,简直勾人的可怕。

        一个人如此完美,一定是假象。

        贱奴摸了摸唐氏头顶,变戏法似的展开手心,手心躺着一枚小小的洁白的花瓣,本来有些冷淡的长相,神色却非常温柔。

        阿纯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嘴,飞快跑开。

        寡妇果然做些伤风败俗的事。

        唐曼和尹子度坐在大石头上,琢磨怎么吹槐叶笛子,唐曼正暗自苦恼,尹子度吹得那是一个出神入化,自己肺都吹炸了也只能吹出些噗噗声。

        尹子度忽然伸出手,把指尖摁在唐曼嘴唇上。

        唐曼睁大了眼,脸蓦地红了:“干什么?”

        直到下一秒,崔氏出现在余光里,身边还跟了一个与袁妠差不多大的小女郎,唐曼就知道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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