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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晨风(4)


次日袁妠梳洗完毕,远远见窗外庭院里站了个人,面朝木柱,膝盖半屈,好似专心致志研究什么。她便过去站在身后,人家仰头,她也仰头,人家腰弯得越来越低,她也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阳光下灰瓦绿树,偶尔几声雀啼。

        袁妠捏着嗓子问:“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此处聚了好多红蚁啊,而且形态颇为特殊。”梁融恍然未觉。

        驿舍后院疏于打理,春天也显得干枯单调,黄泥木柱,瓦房泥胚,院子里那几株细瘦的桃花就格外醒目。

        “惊蛰过后地气通畅,昆虫蠢蠢欲动,这是由于节气变化的原因,你读过仪法要译吗?”袁妠煞有介事应和。

        梁融被问住了,甚至开始仔细思考——仪法要译是讲蚂蚁的书吗?他不是不爱学习,只是更喜欢骑马游猎,可惜,身边尽围了些领兵打仗的糙爷们儿,他哥哥虽然费心请了老师,但梁骘太忙,偶尔想起来才问一问,考一考,多数时候梁融和狐朋狗友们晃荡晃荡也就把老先生骗了。

        “没听过有这本书,反正临淄没有。”

        袁妠笑得不怀好意:“临淄没有的还多着呢。”

        “确实……哎!”梁融猛地扭过头,被来人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栽个跟头。

        袁妠对他眯眼挥挥手:“早啊。”

        “早、早……你们也,也要走吗……”

        袁妠靠得越来越近,梁融不停往后缩脖子。

        袁妠瞧这小郎君今天怯怯的,捉弄起来有点可怜劲,也不清楚姐姐大早上发什么神经,非要把自己摇醒,让奴婢准备吃的送去。

        袁妠推辞了一阵,理由是:“阿姐,你昨天还回绝了人家送来的桃子,说怕吃了生病,他们记仇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收。”

        “让你去就去,别那么多话。”徐宜君举了把铜镜,唐曼就着黛砚蘸了蘸,勾勒出眉型。

        相比在家时,这程度可以算精心打扮了,不过照袁妠看,姐姐不施粉黛时反而令人觉得可亲。

        袁妠拿出个油纸包,冲梁融努努嘴:“我姐姐送你们的,烤猪脊肉。”

        梁融没有立即接。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他很想拒绝,但处在长身体的年纪,每晚似乎都能感觉骨头如竹节般一节节拔高,想到今天又要走那么远的路,饥饿打败了理智,他慢慢伸出手,小声道:“……谢谢。”

        又呆呆捧着问:“为什么给这个啊?”

        袁妠瞅他臊眉搭眼的表情,瞬间失去捉弄的意趣——还是昨日那个小郎君有意思些,知道了她的家世,果然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

        “昨天不是你发馋吗,跟没吃过饭一样。”

        梁融也不管她挖苦什么了,一直愣愣点头。

        离开前袁妠瞥了眼对面:“提醒你一句,你穿着这衣服去清河,别怪我外公家的奴婢笑掉大牙。”说着指了指他袖子。

        梁融低下头,发现自己胳膊肘处破了指甲盖大小的窟窿。

        他记得,这衣服原本是伺候她的老媪媪补过的,但不知怎么又被扯了开,袁妠眼尖,一眼看出来了。

        袁妠掩住口,咯咯笑了几声。

        蚁群自有其行进路线,像几条织在大地的细密的黑网。

        梁融一路攥紧拳闷头走,踹开门就喊:“更衣!”

        早听过贵族有早中晚换衣的习惯,可青州从没这种规矩,而且一个小屁孩没大没小指挥谁更衣呢?

        张虔理都不理梁融,自己给刀刃洒了水,大刀阔斧斜放在磨石上嚓嚓磨剑。

        天蒙蒙亮,仆人们都忙着搬运箱笼。

        徐宜君走到围墙后,侍卫揣手立在拐角处等她。她四面看了看,凑上去,拽着侍卫寻到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阿朱妹子,当初跟主公进邺城,没来得及去瞧你,不想你在邓家混得风生水起啊,兄弟们都以为你回乡下嫁人了呢!”

        那侍卫哈哈笑,徐宜君狠狠剜了他一眼。

        正说话间,梁骘从围墙后绕了出来:“金凤台一别数月,还是这么没耐心。”他仍旧穿那身直袍披短甲,唇角微微含笑,简直算得上神清气爽。

        徐宜君现在看他哪里都不顺眼,恨不得立刻把他赶回老家种地。

        她阴阳怪气:“奴婢当是谁呢?原来是梁使君啊,没想到在这也能遇见。”

        还故意把梁使君三个字咬得极重。

        梁骘笑了一下,没有计较。

        他抻了抻袖口:“走之前,刘圭让你有任何消息都要向邺城知会,你的信鸽才来了几次,就没音讯了?”

        徐宜君早猜到梁骘要为此事找茬——他好像一直是个淡淡的人,唯有碰上唐曼才显得特别计较,特别啰嗦。

        “我写了,也把你的信故意塞给她看了,后来明明是你自己躲起来不回人家的话,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以为你只是利用她,现在看来,她对你是真心的,这倒不难想象,她对所有人都那样。”好像回忆到什么,梁骘忽然勾勾嘴角笑了一下:“我没想到的是,你对她竟然也如此忠心。”

        徐宜君盘起胳膊:“我没文化,听不懂使君弦外之音。”

        “我以为她只是你为舅舅报仇的一个工具。”

        这回,梁骘虽然说得很慢,但意思直白。

        徐宜君果然愣了愣,许久才忿忿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情所困的又不止我一个,有什么奇怪。”

        “说两句话就要吵,我今天并非有意与你争执。”梁骘无奈。

        徐宜君一点不客气:“有什么事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我还要去服侍夫人呢。”

        梁骘立在围墙下,负手站得很板正。

        “倘若我现在放你回青州,使你摆脱奴籍,不必再做奴婢,你愿不愿意?”

        奴,古之罪人也。婢,女之卑者也。

        为什么一个人,只因为托生在不同肚子里,便要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

        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徐宜君望着天空,天空那样高,那样遥不可及,云层将她压垮,把她慢慢压成肉饼,压成一个小小的点,压成蚂蚁。

        她只能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夫人对我有恩,心甘情愿地跟人在一起,名分一点也不重要。”

        梁骘没有丝毫气恼,仍旧站在巷口笑:“你倒是想得开。”

        徐宜君冷笑:“我倒想让自己想不开。”

        纵使心气高傲,纵使心有不甘,出身低贱,父母死于战乱,从小她便习惯了不幸,也只能学着用麻木去看待一切不幸,不然早就伤心死了。

        “既然如此,往后我不会再让你替我做事,也不会要求你打探什么消息了。如果你当年从临淄去到邺城,是为了偿还舅舅对你的养育之恩,到今日为止,恩情已经还够了。”

        梁骘声音平静:“你找到了好去处,我也替你高兴,从今以后,就忘了临淄吧。”

        徐宜君盯着他,半天没有吭气。

        “怎么?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还是不乐意?”

        “可是我已经不敢信你的话了。”她别开眼摇头。

        梁骘静静地看着她:“说话算话。”

        徐宜君闭眼想了一会,急促道:“你永远不要告诉唐曼,我是为了报仇才去邺城的,更不要告诉她……我其实并不叫徐宜君……”

        “可以啊,我口中的你,和你口中的我,一定一模一样。”梁骘不答反笑:“不会比那多,也不会比那少。”

        徐宜君想了半天才明白意思,指着梁骘鼻子小声骂:“呸,不要脸!”

        梁融换好新衣服拉开门,回廊下的蚂蚁又聚集成一片黑色海洋,蚂蚁孜孜不倦地啃噬着腐朽的木柱,只会暂时消失,永远不会灭亡。

        张虔挎着心爱的宝剑路过:“还看呢,走了。”

        徐宜君呼哧呼哧攀上车辕,又犹犹豫豫地停住动作。

        唐曼懒懒坐在车里,心里正反复回味昨夜和尹子度和好种种,笑着催:“宜君,你怎么不进来?”

        小小的蝴蝶从花丛间飞起,任凭风将她吹去天涯。

        苦大仇深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为了给尹琇报仇,有多少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是个孤女,是尹琇给了她第二条命,在临淄,在邺城,她无时无刻不下定决心,明天可能就要豁出这条命赔给尹大人了。

        暗无天日的人生里,有个人出现了,接着光透了进来。

        她以为那光会转瞬即逝,而现在,太阳也终于可以照着她了,即使只分出一点,对她而言,也足够温暖。

        徐宜君揉揉发红的眼,想赶走那一点不甘,她小心翼翼侧过身,把真话掺在假话里:“夫人,我以后可以永远跟着你吗?哪怕是婢女?”

        唐曼扑哧笑了,这话简直问得没头没脑。

        她说:“那不是本来的事嘛!”

        唐曼将帘子卷开,梁骘骑马随在一旁,两个人有说有笑。

        唐曼笑完一阵,忽然发觉有些不妥:“你抛下主人不管,跟在我们车架旁合适吗?不然叫小郎君也来说话?”

        梁骘就摇头:“那是我主公亲弟弟,我可命令不动。”

        唐曼顺水推舟:“好吧,你留在这,我差仆人去请。”说罢便对袁家奴婢吩咐起来。

        梁骘阻挠不成,赶紧扭头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也跟过去了。

        梁融四仰八叉靠在席垫上,玩六博玩得专心,乍然被打断,不免抱怨:“我倒是得罪她们什么了?怎么就又使唤我过去。”

        张虔提醒:“你刚才还吃人家的东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还是收拾收拾去吧,脸色好看点,笑一笑,哎,对……别耷拉脸。”

        “我偏不。”梁融撇撇嘴,把博箸抛到空中,“你博数大,请先行棋吧。”

        “你不去,你哥一会就要派人来找你了。”话音未落,侍卫果然敲起车壁:“小郎君,主公叫您。”

        张虔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梁融闭上眼,来回做了几个深呼吸。

        那边车架里除了微笑的夫人,还有个与他结过梁子的袁家女郎,袁妠和梁融挨着坐下,神色都有些局促。

        还是袁妠先歪脑袋去瞅他:“人世的事果然可笑,没想到你我二人昨日还剑拔弩张,今天就……”她低声嗤笑。

        唐曼很热情地张罗:“小郎君是梁使君的弟弟,你对人家尊敬些。”

        袁妠微笑:“知道了。”

        梁融对这女人没什么好感,但被哥哥一记从马上飞来的眼刀扎伤,只得乖乖答应:“……是,夫人。”

        自己周围很多普通的人和事,都因为兄长的存在而变得体面光辉,这不得不使梁融对未来充满信心,可今天想到未来,他却不由痛心疾首了——那女的妖妖调调,好看是好看,但好看过了,就危险了,他哥哥怎么就看上了呢……

        梁融还是比较欣赏安静温婉的女子,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梁融年纪小,但对此深以为然。

        唯有像江都翁主一般,出身宗室,端方沉静,才可堪与兄长匹配。

        梁融心里沉思着,脸色自然不好看。

        不过唐曼完全不在乎——主要因为她完全把梁融当成了尹子度主公的弟弟对待,还觉得梁融非常乖巧,非常懂事。

        对于梁骘本人,唐曼一向是闻风丧胆,但为了尹子度的前程,她按捺住心中阴影,对梁融拿出十分的耐心来,又吩咐奴婢送吃送喝,又嘘寒问暖的。

        于是途中休息时,梁骘悄悄把唐曼拉到一边说:“主公一向对小郎君教养严厉,你不要对他太过纵容。”

        “那怎么行?”唐曼愕然,“你只是他兄长手下,难得出门在外,还不趁机献点殷勤。”

        “……”梁骘差点哽住:“没想到你是为了这个。”

        唐曼疑惑:“那不然呢?”

        在邺城时,梁骘总是穿得朴素,难得今天打扮精神了,唐曼就有些不好发脾气——尹子度人模人样起来,格外的人模人样,英姿焕发,两个人贴得近了,几乎要使她飘飘忽忽发晕。

        这厢袁妠倒还比较坦然,梁融抠着袖口,脸色颇为不自在。

        梁融问:“平日,你都读些什么书?”

        袁妠想都没想:“楚辞,诗赋。”

        “你呢?”

        梁融沉默好一会:“……兵论,尚书。”

        两个人说完又安静了,奴婢们也屏息静气,木头一样。

        她姐姐索性把竹帘卷起来,半拉脑袋都要掉出去,和骑马将军说话。

        “渡过黄河便到了清河郡,我们就快要到了。”

        梁骘听了自己已经知道了的答案,还是不厌其烦地问:“去清河做什么?”

        “我妹妹外家便是清河崔氏。”唐曼一点不把他当外人,除了些家事不提,把自己舅舅和两位舅母的纠葛都抖落了个干净。

        梁骘就握紧缰绳笑:“那巧了,我们此行也要去拜访崔太公。”

        梁融只见那女人肉眼可见的心花怒放,“真的?你们去清河有什么事?”又彷佛害怕失言般试探:“我、我能问吧?”

        “兖州动乱,几个马场被毁了,冀州素来出产良马,尤其清河为佳,我此行正是为主公选马。”

        唐曼不由咂舌:“这你也要管啊。”

        “上到行军出征,下到运粮辎重,没什么是我不要管的。”这句也算实话。

        “你真厉害。”唐曼托着腮帮子笑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摸出一个迷迭香形状的耳珰:“你还记得吗?”

        梁骘一看也笑:“忘不了。”

        感觉车厢里投来两束偷偷摸摸的目光,梁骘俯下身轻轻说:“住在小满家时我送你的,你把我的玉佩丢了,还把这个留着啊。”

        唐曼脸红了红,伸手打了他一下:“你每月军俸多少,够花几个子的,送这般贵重的东西。”

        梁融双眉紧皱,恨不得此刻自己变成聋子瞎子——从来没见过兄长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是带着笑。转过头,旁边袁家女郎也一样如坐针毡。

        二人心中都不免酸溜溜,原来,哥哥姐姐出门都是关心自己,现在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了。

        两个人眼神撞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哼了一声。

        袁妠冷冷道:“你摆出那副样子干什么,尹将军只是你兄长的一个臣子,又没有天子认可的军功,又没有祖上袭封的爵位,身份实在卑微,配不上我姐姐,说起来连你兄长都未必配得上我姐姐。”

        梁融咽了口唾沫,世家女郎正轻蔑地看着他,等一个似是而非配得上配不上的回答,等待将他碾进尘埃。

        可悲的是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是随口说了实话。

        一个出身平凡的普通人,要花费多少努力,才能获得与他们平起平坐较量的资格。

        纵然胸怀满腔抱负,没有家世,顶天只能做到乡长县令,还要在拜刺换帖之时,受到她父亲、兄长、族人的嘲笑、轻视、冷言冷语。

        “别说十年前,就是五年前,任小郎也未必能娶我李家女为妇。”任丰的婚礼上,李家一个族叔如此道,众人握着酒觞面面相觑,陷入寂静,所有人都知道他说得不假。

        南皮李氏的夫人居然对任丰微笑:“你可以试试。”

        梁融垂下头,默默想:如果不是生逢乱世,哪里有他们登上舞台的机会。他经常替哥哥感到惋惜,以兄长的能力,要是出身显赫,此生该多么顺风顺水一呼百应啊!

        怎么会像目下,即使打赢了仗也要天天和人家赔笑,让世家几分脸面。

        袁妠说了长长一段话,梁融一出神,就只听见最后三个字:“我兄长,他,他有婚约。”

        “嗯?”

        梁融反应过来,忍不住小声嘟囔:“我是说,我兄长哪里配不上你姐姐,你又没见过他……我兄长得好看又年轻有为,还和江都翁主有婚约呢。”

        袁妠莫名:说尹将军呢,好端端提你哥干什么?

        听着旁边两个人叽叽喳喳的笑声,她不屑冷哼:“那也是你兄长有本事,你得瑟个什么劲呢!”抬手把揪的花朵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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