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友的葬礼（下）

妮可只好对塞西尔歉意地笑了笑，塞西尔有些局促地挠挠头，说道：“作为战友，我想如果你需要借个肩膀哭一下的话，我……愿意效劳的。”

        “……还是那么不会哄女孩子开心啊，塞西尔。你这样子可是永远没法追到我们十七队的‘冰雪美人’呀。”塞西尔身后的男人说道。

        那头赤红色的头发在灰蒙蒙的天色中相当醒目。妮可装作没有注意到他本该遮住右耳朵的头发已经散乱开来，露出了已经烧焦变形的伤疤来。

        那东西看起来很丑陋，但却又美丽非凡，因为妮可知道那是战争留给他的功勋之一。

        “……你说什么啊，查理，只是战友……只是礼节性的……”塞西尔后退了一步，有些僵硬地说道，可眼睛却有些局促地瞟了瞟妮可。

        塞西尔比查理还要高出大半头，身高超过一百九十厘米的他在很久以前就是个充满矛盾的家伙。

        说他胆怯，可是他那时候每次都紧跟在希洛后面，毫无恐惧地冲锋陷阵；说他愚钝，但是他也曾经有过带着二百人拖延了希尔沃军两个步兵团近五千人三天的战绩，那可不是光靠愚勇能够完成的任务——

        可是说他勇敢或是聪明呢，这些优点在面对某个人的时候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妮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冰雪美人……”

        她好像没看到塞西尔的尴尬，绕开了塞西尔，瞪了一眼塞西尔身后的查理，直奔他身旁的女性走去。那女性看起来比妮可要大上两三岁。

        “好久不见，蒂娜。”妮可跟她深深地拥抱了一下。

        “好久不见，妮琪。”蒂娜亲了她的脸颊，别说在十七师，就是在整个第六集团军，这都是几乎所有军官梦寐以求的事。“我得说，你又变漂亮了。”

        “也该找个像样的男朋友了。”查理接道。

        “够了查理。”妮可不客气地说道。

        她觉得，对于罗格的葬礼来说，她们这些老战友应该更严肃些才对。可对于查理的这种轻浮样子，却也生不起来气。

        她知道，他们对于罗格的死感受到的痛苦不比自己少，甚至，比自己感受到的还要多。

        毕竟，他们跟罗格，跟希洛，才是在一起冲锋陷阵过的亲密战友——他们只是，不会那么轻易表达出来。又或者，他们早已将别人以及自己的生死，看成了身外之物了吧。

        查理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该给罗格来一个十七小队式的送别。这不是我们的传统么。”

        说着，查理已经站到了墓碑前，笔直地站成了端庄的军姿。但他却没有行军礼，而是平举起了左臂，将左拳对准了心脏，满眼肃穆地望着罗格的墓碑。在他身旁，妮可等人也以同样的姿势举着左臂。

        妮可看到罗格的墓碑上写着“罗格·肖恩纳中将之墓1065-1100”的字样。

        她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呵……中将，连升了两级，第十七师又出了一个高官呢。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能够放在盒子里的荣誉勋章之外，又能留下什么呢？

        他们静默了足有半分钟没说话，而后，他们才放下胳膊，对罗格的坟墓行了个军礼。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我死的时候，还有人能给我行这种十七小队式的送别礼。”转身时，查理突然说道。

        没人愿意接查理的这句话，半秒钟后，妮可问道，“对了，蒂娜，你的魔导器材生意最近怎么样？”

        “托查理的福，他跟冒险者工会搭上了线，得到了他们的推荐，跟不少冒险团定了合同。那些家伙都要批购高级的魔导装备，尤其是赶上前阵子魔导器械的技术升级，不到半个月，我这里就定出去了接近七千科特的货。很多顾客还说质量不错，以后就当常客了，还要帮我推销推销。”蒂娜不无自豪地说道。

        “七千科特，这可是笔大生意啊。一不注意，你跟查理成了小富豪了。”

        “自己老婆的生意怎么能不下功夫呢。”

        蒂娜不高兴地白了男人一眼，“查理。”

        “是是是……”查理讪讪地笑了笑，见到老婆蒂娜没有得理不饶人，于是又张开嘴说起来。

        “老朋友好久不见，心里有些兴奋嘛。说来，又没机会见到赛特啊。你最近怎么样，塞西尔？听说你们上次清剿魔物可消耗了不少装备，你要是觉得标配装备用着不够舒服，想翻新大炮什么的，我可以给你个内部价……”

        蒂娜踢了查理一脚，塞西尔咧嘴笑了笑。

        “赛特那小子不是在第三集团军么，他们驻扎在南边，离首都十万八千里呢。这次他也没法来参加小王的葬礼了。”

        不管现在罗格的军衔和军职是什么，在他们口中，罗格一直是十七小队的副队长，也就是所谓的“小王”。

        当然，“大王”的称号只能是那个人的。

        提到葬礼，四个人的脸色又一次的阴暗下去。

        “别干在这儿站着了，难得私下里见上一面，一起去喝杯咖啡吧。”查理提议道，“而且，你说有事要‘当面’跟我们说吧？”

        查理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妮可。他特意加重了“当面”二字的语气，其他两人也似乎心有神会，相继点点头。

        “坐谁的车？”塞西尔问道。他看到不远处他的副官兼司机正站在他的魔导车前。

        “查理请客就做查理的车吧。”妮可虽然军衔是中校，但毕竟跟查理、塞西尔这种实权军官不同，还没混到有专用配车的地步。

        她平时都是蹭罗格的车，她跟罗格亲如兄妹，或者说父女。她主张是兄妹，但罗格总是把她和他的女儿相提并论，妮可无数次抗议，说罗格这是在占她的便宜。

        查理倒是莞尔一笑，“那我就兼任一次司机好了。”

        “能让前阵子集团军演大出风头的二团长查理少校当司机，真是一种荣幸。”塞西尔不无揶揄地说，看来他对刚才查理拿他失败的搭讪开玩笑还耿耿于怀。

        坐到车里，查理驾驶着魔导汽车缓缓驶出墓地的停车场，朝着首都市区驶去。

        “说来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塞西尔？足有半年了吧？半年前集团军演我们倒是见过一面，之后可是一直都没见过面。唉，虽说战争是结束了，可是战术行动却依然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这半年来国家的各个管制区都不太平，各路魔物出奇的活跃，所以我们各自的部队总是在各个地方严阵以待。干他娘，难道魔物也会排兵布阵吗？

        不过妮可我倒是有常能见到的机会，跟着小王来我们团部视察过好几次。每一次妮可一来，我手下就有几个小崽子就偷偷问我，‘老大，这娘们是谁？’”

        查理一边开着车，嘴上却毫不停歇地讲个不停。

        “娘们？”妮可瞥向手握方向盘的查理，眯起的眼睛让查理头皮一阵发麻。

        “你别听他们瞎白话！他娘的，这些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他们当个中士就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官了，给他个少尉就以为自己顶了天了，枪还端不平呢，总想把自己裤子里那杆枪拿出来耍耍。

        不过说真的，我有时也觉得挺奇妙，想当年虽说妮可也是我们十七小队的队中之花……谁能想到那个扎着短马尾的医护员竟然混到了咱们第六集团军的总参谋部，还当了罗格的副手，一个堂堂的中校！

        我就每次都他娘的跟下属说，‘英雄罗莱啊，看在他的面上，管好你们那张屁嘴！知不知道，我见了她都要行礼！’”

        查理的语气让妮可莞尔一笑，美丽面容之下看不出一点所谓“冰雪美人”的影子。

        虽然已经过了被称作是少女的年纪，但她还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岁。

        “可是妮可是怎么变成冰雪美人的呢？对了，我前阵子听我手下一个通讯兵说，那家伙正好去了一趟军部，听说妮可又给一个少校拒绝了，是哪个师的什么团长吧什么的。

        然后那家伙恼羞成怒还想跟妮可来硬的，以为这样就很罗曼蒂克。结果你猜怎么着？妮可可不□□他那个，直接卸了他的枪，顶在那人的老二上，吓得他差点尿裤子！最后妮可赏了他一巴掌，叫警卫员给他扔了出去。

        那家伙最后落了个行为不检，对长官不礼貌的罪名，罚了半年薪水，好像还他娘的降了一级。这还算好的，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枪毙了。

        后来我就用这件事教育下面，我说你们这帮兔崽子可给我记住了，想追妮可中校，自己摸摸□□，看是自己的鸟硬还是枪硬！”

        “查理！有完没完？”似乎实在不快于丈夫总拿妮可的感情开玩笑，蒂娜捏了他一把，狠狠地咬着“你”字说道，“先管好你那张屁嘴吧。”

        “没事……我现在只是没有谈感情的心情而已。”妮可将视线撇向窗外，依稀地，她看见窗外浮现起了某个男人的相貌。

        查理虽然废话连篇，而且话中加杂着不少他们的荤话，但妮可知道查理没有恶意。他们之间的感情超越战友，甚至超越家人。

        妮可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只知道，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值得她信任，那一定就是眼前的这几个人。

        塞西尔坐在后座的另一个座位上，妮可的身旁，他张嘴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都没能说出来。很少有人能看见魔导炮兵团那个出了名的“冷静的塞西尔”少校会有这样的神色。

        犹豫了一下后，他还是说道，“不过，没有人能永远年轻漂亮的……”

        “你是想说我很快就会老得很难看吗？”妮可歪头一笑。

        “没、没没有，我只是……”

        “我不用后视镜都能看到塞西尔脸红了。塞西尔，你要加油啊！如果你成功了，你想当咱师长我都挺你！”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说……你要是再不认真起来找个男友的话，很快就会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妈妈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要以为还年轻就了不起啊，也不会多关心自己一点！这只是作为曾经的第十七小队队友的一点忠告而已！”耳根发红的塞西尔狠狠说道。

        “……塞西尔，你哄女孩子开心的技术真的是需要好好学习了啊……”连蒂娜都忍不住说道。

        查尔和妮可笑了笑，妮可又一次将视线飘向窗外。

        “第十七小队……”她低声重复道。

        车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说来，第十七小队剩下来的人……除了没能来的赛特，就剩下我们四个了吧。”查尔又一次开口道。

        车里一片安静。

        “……战争不饶人啊，这个世界也不饶人啊……切，好人永远都死在前面，我总在想，是不是活得比谁都长的我们骨子里是坏人。”

        查理苦笑了一下，“说真的，你们有没有想过，人在死之后，究竟会留下什么呢？一个墓碑？一个银质雕像？一个番号？一个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部队？……这又有什么意义啊？”

        “别那么想，这不是你的性格。”塞西尔说道，“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战场上生生死死都再正常不过了。”

        “……那死在自己家里的呢？”妮可突然开口说道。

        一时间，车里的温度又低了下去。

        不久，查理又打破了这阵寂静。“……如果大王还活着就好了。没有了他的部队，就算挂着一个招牌，又算什么呢……希洛那家伙……”

        “查理！”

        这次，蒂娜更是直接打断了他，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提到那个人，会被勾起痛苦回忆的，可不止是妮可一个人而已。

        只是，对于妮可而言，在此时听到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心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查理嘟囔了两句，彻底不再说话。

        这下，车里的宁静就再也无人来打破了。

        魔导车缓缓地停在路旁，查理这才说道：“唉，我们到啦，进去找个包间再继续说吧。”

        四个人纷纷下车，走进了咖啡厅。看到了众人的军制魔导车后，服务生笑吟吟地将查尔等人领到了一间幽雅的四人包间中。妮可和塞西尔同查尔夫妇相对坐下。

        点了一杯咖啡之后，妮可说道：

        “你们带着你们的部队驻守在其他地方，可能对此不是很了解。我就住在首都，因此出事之后我是第一时间赶到的。”妮可顿了顿，“罗格是被人暗杀的。”

        “暗杀……”蒂娜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查理倒吸了一口气。

        塞西尔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沉了，他扭头看着妮可，很明显是在等着她的下一步解释。

        “不仅如此，洛格丽特现在也已经走了。”妮可拿捏着字句。

        “什么？”

        查理立刻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走了？走……是？”查理生怕妮可口中的“走”是“死”的委婉版本。

        妮可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痛地摆了摆手，她知道情况不是那么容易说明白的。

        别说讲述了，到目前为止，让她充分理解这三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她也有些力不从心。

        “只是离开了首都而已……怎么说呢，事情大概比我们任何人想的还要复杂。我也一时无法接受。罗格被人暗杀，而洛丽是受了他的嘱托离开的。她身上还带了一封信，罗格让她去找一个人，并把信交给他。

        那信上说，薇斯比亚以及整个大陆都面临着一场巨大的阴谋。阴谋一旦得逞，可能会影响到整个大陆十几个国家的上亿人。而能阻止这场阴谋的，就是他让洛丽去找的那个人……”

        说到这里，妮可再一次揉了揉额头。她不太清楚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口吻说出下面的话来。

        “……恩？”“那个人……”“……谁呀？”

        三位好友对自己同时投来专注且好奇的目光，那一瞬间，妮可觉得有些可笑。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坐在广场中央喷泉旁的吟游诗人。她调琴开口，即将弹出故事的高潮，周围就会响起热泪的掌声来，诗人的帽子里也会装满金币。

        可这并非神话故事，而是现实。

        然而现实有时候却比故事还要带有神话色彩。

        她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而只是抿了抿嘴，开口说道：

        “罗格说……‘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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