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组会开始前，沉重阴影例行笼罩在整个实验室上空，主要包括拿不出东西汇报的窘迫，和被老板狠批的惊恐预期。
会议室一角，大壮妄图以闲聊的方式转移焦虑：“洲哥今天来不来啊？”
眼镜男耸肩，“他哪次来参加过组会了？”
大壮长叹一声，“唉……还是像洲哥这样的编外人员好啊，都不受老板管辖。唉，我这周一点成果都没出，待会儿都不知道汇报什么，肯定要被老板劈头盖脸一顿骂。”
实验室里的习惯，大家都将导师叫做老板。
牛仔裤小哥依旧穿着他那条半永久松垮牛仔裤，一边焦躁地反复搓手，一边加入闲聊转移注意力的小团体，“洲哥跟我们待遇能一样吗？你也学他发一篇jacs试试？”
“我看你是想逼死我。”大壮惋惜地扶额，“话说他是真的不打算走学术了吗？那么有天分有能力的人，放弃了真的挺可惜的。”
眼镜男冷笑一声，“大少爷放弃学术，就要回家继承家产。我们学术路走不通，只能出去帮别人搬砖。”
会议室的门忽然从外打开，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闻星洲，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找了个中间的座位坐了下来。
牛仔裤小哥差点惊掉了下巴，“我没看错吧？是洲哥来了，还是我眼镜又坏了？”
大壮也不可思议举起壮臂揉了揉眼睛，“天啊，洲哥，老板待会儿上线了看到你，得欣慰得老泪纵横。”
闻星洲无语，“你们少浮夸一点。”
坐在最边上的眼镜男盯着电脑屏幕，意味不清地笑，“这么久没参加组会，生疏了吧？还知道汇报什么啊？”
闻星洲乜过去一眼，轻描淡写地“嗯”了声，“我跟你不一样，我以前做的成果多，随便拿一些出来凑数，不难。”
声音不高不低、不冷不热，整间会议室陷入了一瞬间的凝滞，连前排的老师们都面露尴尬，各自佯装低头看电脑。
闻星洲转头，眼角余光扫向眼镜男，嘴角露出讥讽的笑，说话毫不留情面：“有空就多做做实验，阴阳怪气对出数据毫无帮助，将来你要是死活毕不了业，出来搬砖我都嫌你年纪大。”
说完，不再搭理眼镜男的一脸菜色，继续看屏幕。
右下角跳出新消息提醒，牛仔裤小哥发来一个赞的表情包，发自肺腑夸赞道：“哥，您才是阴阳怪气第一名。”
小小的风波很快便平息了，因为一个懒得追究，一个敢怒不敢言，另外的大多数人，都处在马上要被老板挥小鞭抽打的深深焦虑里。
在实验室里熬了一整夜的助教睡眼惺忪地推门进来，嗓门在这样安静的实验室里就显得格外突出：“星洲？！”
“我果然还没清醒，我是不是脑子熬没了。”助教痛苦地拼命晃脑袋。
闻星洲不得不出声自证：“师兄，是我。”
助教愣住，盯着他，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圈，才不可思议地问：“你想通了？”
闻星洲颔首，“嗯，我想试试。”
助教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非常欣慰。
会议室前方的投影仪上，zoom界面出现了一个棕色大络腮胡。
有人低声提醒道：“嘘，嘘，老板来了！”
全员肃静，各自坐好，打开电脑。
闻星洲再次切回微信界面，点开林云雅的对话框，还是只有他早上发出的绿色条框。
他想告诉她，她的信和鼓励对他意义深重，他想尝试，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林云雅大概是在忙，一直没有回。
他刷新后，再刷新一次。
代表新消息的小红点一个接一个跳上来，只是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
林云雅的一天极其忙碌，天还没亮就动身前往邻市，午饭后乘坐高铁回到公司，又马不停蹄地参加下一场会议，期间还要见缝插针地处理一些琐碎的请示，临近傍晚，人已经头昏脑涨。
她妈妈徐秀英突如其来的电话，无疑极具加重了她的焦躁。
“你爸突然说头晕得厉害……”
“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林云雅歉然起身，大步匆匆往外走，手捂住声筒，低声问：“今天的降压药按时吃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徐秀英说话的风格一向如此，叫人分不清是在紧张还是在夸张，“哎呀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午还好好的，跟你李叔叔他们下了场棋都没事，刚才我叫他去买菜，才看见他脸白得，能吓死个人！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哎哟把我给急得！”
“叫救护车了吗？”林云雅飞快给秘书发了条信息，她需要离开一会儿。
“你爸说不用，不想折腾去医院。你也知道，他那个性子，我哪里劝得动！”
林云雅回办公室拿上包，“我马上回来。”
她平时是轻伤不下火线，难得请一次假，众人当然没有什么异议。
但当她火急火燎赶回家，一下车就看见了她爸的背影。
林涛举着小水壶，吹着口哨，在大门口悠悠哉哉地浇着花。
林云雅慢慢走过去，难以置信地叫了声“爸？”
她在林涛骤然一僵的动作里明白了什么，满面的焦急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无可奈何，“又来一次？”
林涛对着花花草草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转身面对她，脸上挂着尴尬的笑，“云雅，你别生气啊，这次的小伙子真是不错，长得一表人才的，和你是同行，你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林云雅没有说话，她在闭眼深呼吸，试图缓解内心各种复杂的反面情绪。
林涛见她面色不虞，赔着笑继续说：“你妈带着人家在烤蛋糕，嫌我在厨房里碍手碍脚，把我赶出来了。”
“好的。”林云雅结束情绪调节，勉强微笑道：“既然爸你没事就好，那我先回公司了。”
林涛一把扔下水壶，赶紧拽住她，“别再惹你妈生气，你还记得上回她让你相亲你没来，她气得——”
种种兵荒马乱的画面争先恐后跃出脑海，林云雅立刻举双手投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走，别吓我。”
随着林云雅年纪的增长，父母对她婚姻状况的焦虑程度呈现指数级上升趋势。
上个月，家里给林云雅安排了一次相亲，她临时开会没去成，把徐秀英气得血压飙升190，大半夜送进医院吸氧。
所以还能怎么办呢？林云雅只能妥协，换了鞋，放下包，走进充满徐秀英欢声笑语的厨房。
徐秀英正在指挥别人打发奶油，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被她指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成熟男人，很面熟，长相打扮都十分精英。
只是发油梳得整齐的头发上沾了点面粉、高定西装外套上了碎花围裙，手里举着电动打蛋器，还有略陷为难的神情，不伦不类得有些搞笑。
“妈，我回来了。”
两个正在做蛋糕的人应声抬头。
“哎呀，你回来啦。”徐秀英笑着朝林云雅走过来，死死攥住她的衣袖，贴近了低声咬牙说：“你天天说工作忙，我不那么说，你肯来吃饭吗。反正来都来了，干脆聊一聊，我觉得他很不错的。”
顺便还搬出了杀手锏：“别找借口想开溜，我警告你，配合一点，我今天血压很高的。”
林云雅始终保持微笑。
嗯，能愿意下厨哄她妈开心，确实比以前某些高高在上的自信男好太多。
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发现她看过去了，微微一笑：“林总，久闻大名。”
满手都是沾着蛋液的面粉，他笑着耸耸肩，“好像没办法握手，抱歉，失礼了。”
林云雅快速在大脑中搜索，很快想起了面熟的原因，对方也是某位业界知名人士，“何总，久仰久仰，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拜访您。”
彼此态度都严肃且友好，仿佛什么正式会谈的开场白。
这当然不是徐秀英期望看到的场面，她大声笑着打断了寒暄，“今天小何帮我烤蛋糕，一教就会，聪明人就是不一样，一点就通。”
林云雅的后腰猛地被徐秀英轻掐了一把，只能万般配合：“妈，你怎么能让客人下厨房呢。”
“没关系。”何良平笑着解围，“其实很有趣，伯母很耐心，毫不藏私，我收获良多。”
徐秀英见他们聊了起来，是时候功成身退了，推了林云雅一把，“云雅，你招呼一下小何，我去把你爸叫进来。”
厨房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一个眼神交汇就明白是同类人，所以尽管彼此都清楚来意，也并不会尴尬。
何良平摘下围裙，走到水池边洗手，“云雅……抱歉，方便直接这么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林云雅接过他递过来的围裙，“真是不好意思，我妈真是……怎么都不应该让你进厨房的。”
“没事，伯母很热情。”何良平按下洗手液，转头回来笑了一下，“其实今天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上个月的亚太税务大会，还记得吗？我们的座位隔得有点远，当时我就很想认识你，可惜后面的酒会你好像没有参加。”
林云雅想起来了，“对，当时分公司有一点急事，我结束后就直飞南城了。”
“虽然今天是通过欺骗的方式才让你回来，但我是诚心想认识你，能不能给一个了解和相处机会？”何良平无辜地举起双手，“不是故意偷听伯母给你打电话，但是，冒昧地说一句，你们家厨房的隔音是真的不太好。”
“能认识您，是我的荣幸。”林云雅笑着将他领到客厅，语气轻松，“况且，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何良平从沙发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转身递给她：“希望你能看一下这个。”
经历过徐秀英病急乱投医组织的几次离谱相亲，林云雅一直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相亲场面能让她惊讶。
看来这个“以为”，还是她太草率了。
当林云雅看着手里的婚姻可行性报告，心中还是不免有些震动的。
何良平非常正式地做了一份婚姻可行性报告，从宏观和微观方面，以理性人的身份，详细阐述了他们的婚姻可能带来的收益和风险。
林云雅草草翻看一遍，除了她与生育相关的各项指标略微偏低以外，她和何良平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何良平的态度很诚恳，“我们很合适，云雅，如果我们结婚，将会是你最经济的结合选择。”
能把婚姻拆分得如此经济，林云雅感到了由衷的敬佩。
这种敬佩一直贯穿了整场饭局，她从何良平身上挑不出任何问题，他不卑不亢、谈吐不凡，对她的父母客气礼貌，看向她的目光中，也饱含着恰到好处的倾慕。
林云雅从头到尾只能想到“合适”两个字。
如果将何良平看作结婚对象，而不是爱人的话，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她相信，对何良平也是如此。
吃完晚餐，没有让徐秀英开口，何良平主动叫住林云雅：“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
林云雅看着院子里另一辆价值不菲的豪车：“那你的车……”
何良平早有安排，“稍后司机会来取。”
在林云雅身后，徐秀英一直捂着后脖颈做苦痛状，挤眉弄眼地提醒她警告她。
“那就麻烦了。”林云雅只好说。
闻星洲一直等到傍晚，才等来了林云雅的微信消息：“不好意思，今天一直很忙，没来得及回复。今晚我在爸妈家吃饭，不能去学校接你了。我和管家沟通过，他认识你，你可以直接过去。我尽量早点结束，如果你先到，麻烦先在大堂等我一下，有食物和饮品，有一整柜的书，还有电脑可以打游戏，应该不会太无聊。”
林云雅没有回复他早上发出的消息。
不过闻星洲还是感到很高兴，她还想让他去她家，还有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关心，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掩盖没有被回复的失落。
实验室里，大家都收拾东西准备去吃晚饭，大壮有点不好意思地蹭到助教旁边：“师兄，我今天能不能早点走啊？”
“有约会？”助教八卦地笑。
大壮挠挠后脑勺，“我女朋友想吃一家网红甜品店的蛋糕，逼我去陪她排队。”
牛仔裤小哥凑过来看大壮的手机屏幕，“哦，这家啊，排队两个小时保底。我妈和我姐都喜欢，我上周排了两次你敢信？我边排边改文章，两次排下来把综述都写完了，真是救了命了。”
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打扰闻星洲，因为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参与这种讨论的。
“店名发给我。”闻星洲说。
所以当闻星洲主动参与的时候，大家都仿佛在看一个鬼上身的人，“洲哥？！你是被夺舍了吗？”
闻星洲抵达林云雅家的小区，在小区门外正好遇到上次见过面的管家。
进出门禁不巧坏了，厂家派来修理的师傅还没有到，管家向他道了八百遍歉，请他从地下车库绕上去。
也是因为去了一趟地下车库，正好远远看见林云雅跟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她微笑着跟他挥手告别，看上去很是熟稔。
“云雅。”男人叫住了她。
闻星洲想起她在微信里说，今晚是去父母家吃晚饭。
浑身血液冲向头顶，然后瞬间凝固，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没有权力走上前去，只能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他们，看着林云雅重新笑容满面地走回男人面前。
她为什么要骗他呢？实话说她是和男人吃饭，有什么关系呢？他有吃醋的权力吗？
他只不过是一个炮友而已，对她微不足道的炮友而已，也有骗他的必要吗？
男人笑着说：“如果我之前的提议和做法让你感觉不适，我向你道歉，因为在我看来，比起华而不实地送毫无用处的花，更实际的诚意才会是你需要的。我可以对你做出承诺，在婚前，我不会做任何财产转移措施。”
他递给她一份文件，“这份东西，你可以拿回去看一下吗？希望你不要误会我的初衷，我今天真的是带着诚意来的。”
林云雅双手接过，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声音亦然，“何总，说实话，我没有半点怀疑。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开门见山就已经是最大的诚意。”
那是什么东西？婚前协议？
闻星洲不知道。
他猜不到，也不想猜，突如其来袭来的强烈耳鸣声，莫名让手指都有些颤抖。
男人递过去一个纸盒，“我是第一次做蛋糕，手拙之作。如果不嫌弃，带回去尝尝？”
“胜在心意。”林云雅抬手让手提包滑至腕间，腾出一只手接过蛋糕盒，“谢谢，那我却之不恭了。”
那是一个颜色浮夸的金色盒子，在车库的阴暗灯光里晃动，在她莹白纤细的手指间晃动，反光，刺眼，晃得闻星洲有些缺氧。
他们挥手告别，他们离开了很久，闻星洲还是没有动，他停留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有种摧枯拉朽式的崩坏，排山倒海地袭来，上蹿下跳，永无止境地吵闹，在努力地提醒他：“早就猜到会这样的不是吗？”“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她早晚是要结婚的，而且永远不会选择你。”“凭什么介意呢？你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炮友罢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一捧火焰般的艳丽郁金香，和一个白色的蛋糕礼盒。
说起来似乎有点可笑。
华而不实的礼物，和毫无用处礼物的主人，都像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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