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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贺明朝(三)


夜色暗蓝,无休阁影影重重的灯火,遥看着像一张张糖人,晕出些糊糊的光大朵大朵淌在地上。

        话本里编排公子佳人的姻缘,惯常用的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引得公子豪情万丈地英雄救美这样的伎俩。荔枝思忖了几日,觉得这样的把戏,用来对付这位许公子再合适不过。

        当年她与玉山的孽缘便是起于一出美救英雄。冯道长的话也让她悟出了个道理:人是不会提防弱者的,尤其是被自己出手相助的那一个。

        荔枝做事向来缜密,此番使的,乃是个连环计。

        佳人娇弱,少了美是万万不行的。

        荔枝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知之明。她一向明白,若不是因为样貌平平,自己也不会于情爱一途下这么多苦功夫。

        荔枝给自己编造的身世,是官家女儿遭了贼人凶手,不得已沦落至此,只待为兄报仇。是以,覆着面纱正契合了自视骄矜之意。

        外加上,荔枝打算给自己铺垫足了戏码,再用些不清不楚的言语暗示,总能乔装自己是个姿色出众的佳人。

        此刻荔枝拥着怀中的琵琶,团云般的发髻仅缚着一条杏色发带,散下几缕发丝细茸茸搭在颈上,绯樱粉的裙褶迤逦铺开,清亮似湖畔一朵百合临水自照。

        木桌前身着象牙白锦袍的男子,知趣地起身,踱至荔枝面前,俯身向她伸出右手。

        荔枝仰头望上来,一双眼如春曙前细碎的星子,睫上恰如其分凝着琳琅晶莹的泪。继而又垂眼,秀手藤蔓般覆了上来:“多谢公子。”

        荔枝正酝酿着颊上浮出些晕红方为妥当时,眼前骤然越出一方宽阔的肩膀,泉水般泠泠的淡香沁上面颊。许清曜左手落拓地揽过荔枝的腰,替她扶着琵琶,似无意触到荔枝腰间的肌肤。霎时间,荔枝有些怔愣,颊上兀地翻着雪粉,隔着白纱,雾濛濛的羞起来,间杂着淡绯色的胭脂,整个人似一朵将开未开的芙蓉。

        许清曜的身量比荔枝高了些许,荔枝望着眼前男子锦袍上那段白皙的脖颈,想起皇宫内支着足,梳理翅羽的白鹤,姿态清贵又优雅。

        怔愣之间,许清曜宽大的袖袍唰地坠下,抬手将荔枝环住,手指牵住荔枝系在发髻后的面纱带子。

        荔枝双手蓦地抹紧了琵琶的弦,双唇微启,正欲张口,额前响起一声低低的“别怕”,像一阵风捕向蝴蝶的翅膀。

        许清曜将带子轻轻拆开又缓缓系紧,向后稍退了一步,才看清荔枝眼尾翘着青麦色的弧,一双眼同树叶一样阔润青翠,但方才望向他时,又似两尾活泛的鱼儿跃踊扑棱着。

        眼前的女子抬眼、低眸时全然有两种风姿,许清曜唇边抿起一个极轻的笑,转瞬便消失了:“好了。”继而转身将木桌上的鱼鳞冻酪拾起,手中擒着瓷碗一步步走向荔枝:“用点东西压压惊。”

        荔枝捧过雾青釉的瓷碗,因着脸上覆了层纱,便用汤匙小勺轻敲下碎块的鱼鳞冻酪,再略微低头将勺子衔入口中。

        “方才外面的人为何抓你?”话音落时,一方素白的绢帕染着淡淡的香气,浮在荔枝眉眼前一尺之隔。

        荔枝接过绢帕,光晕潺潺抚在她袖口外的一段细腕上:“有位客人醉了酒……”光洁齐整的绢帕上显出几道直愣愣的褶痕,“想将我……带走。”吐出末尾二字时,唇边好似漏下了猩红的花汁。

        荔枝入戏地盈出冷泪,隔间内似倾刻间结了薄薄一层霜雾。许清曜凝神望着荔枝,才发觉她掉了泪。那段白纱未掩住的脸,清秀如春日的湖水,滴下的泪孤挂在面纱上,衬着曙红绣线勾描的花瓣,颇有芙蓉泣露的韵味。

        荔枝的那几滴泪掉得顺畅、自然。

        她少时因于琵琶一艺上天赋卓绝,有幸随侍过宫中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皇女。有一回小皇女同先帝置气,先帝扬言要好好罚她一顿板子,小皇女便是先骄纵地硬撑着不怕后方掉下泪来。小皇女哭起来哀婉又倔强的样子,让她有些愣神。但这顿板子最终依旧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小皇女身上。

        先帝对小皇女说:“天家儿女,若连这点情绪都掌控不住,又怎能成得了大事?”小皇女的泪滞在粉颊上,有些惊疑道:“母妃说儿臣这样哭起来时最动人了。”先帝神色肃然,默了半晌道:“你最不该学的,便是用弱来讨饶。”

        双亲俱逝后,荔枝孑然一人在宫中摸爬滚打,不论何处所来的教诲她都悉数收下。荔枝还记得,她便是从那一日起,与小皇女一同学会了不再掉泪。她的柔弱讨巧,此后也只用在了无伤大雅的情情爱爱里。只是她并未料到,这无伤大雅的情爱最终偏让她跌了个大跟头。

        骄矜女子落泪时,便是同小皇女那般收敛的抽噎。

        她已效仿过许多次了。

        许清曜默然蹲下身,伸出指腹将荔枝睫下的泪珠拭开,又蜷起指节勾散了泪水,动作极轻,像是在掸去蝉翼上的露水。似是因这出奇的温柔,荔枝的眉头有些讶异地微蹙起来,又带着点娇嗔的意味。许清曜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眉心:“想哭便哭吧。”

        本是凭空而来做戏挤出的眼泪,被许清曜一番轻手轻脚的侍弄承接,竟有了去处。许清曜漆黑不见底的眸中呈现出庄严肃穆的神情,仿佛她的哭是什么天崩地坼的大事。荔枝半真半假地佯装出被触动心神的样子,泪眼迷蒙,衬得她同山雾里的春樱一般。

        半盏茶后,荔枝方抽噎着嗫嚅道:“方才一时失态,皆因公子令我想起了……阿兄。”语调顿了顿,抬起那双翦水秋瞳凄凄一瞥,又道:“公子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只好为公子献上一曲,聊表谢意。”

        美人垂泪,纤手拨弦,曲,是齐朝一支行军的烈曲。依冯道长所言,磬姬想来也会喜欢这样的曲子,荔枝打的便是令许清曜触目如故的念头。

        琵琶铮铮声入耳,许清曜目光掠过一丝讶异。他未料到自己从荔枝的琵琶声中,竟恍惚间见到了磬姬的样子。

        那样纯然肃杀的狠意,一如当年磬姬将他当做偷听之人,翻跃雪浪,手执一根枯木,刺破层层密雪抵在他颈边,是不亚于利刃的杀气。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噬骨的寒凉。

        他突觉空中飞扑着细碎的冰棱,自己坐在漫天风雪里,朝着故人,遥遥举杯。

        浓重的暮色自敞开的露台踏进来,阁间内流光溢彩琳琳当当曳了一地,顶上那碗镶金嵌玉的琉璃盏倾下碎金样的光在许清曜身上,荔枝没由来地觉得许清曜像一枚从水中捞起来的,湿漉漉的月亮。

        远望过去,荔枝想起当年跪在玉华门外,背负鞭痕淋着大雨的玉山。她记得那天的雨雾掺杂了栀子淡淡的清香,记得那时殿内立着影影重重的灯火,甚至记得玉山背上的鞭痕狰狞交错的纹路。却记不清她向皇女说要救他时,他望向她的眼神。

        她记得的,是玉山将伤玉搁在自己喉间的眼神,可那时,自己明明没有睁眼。

        她忽地觉得伤心。

        阔风盈袖,荔枝拨弦间铿然是刀剑交戈之声,许清曜怔怔地在披覆着金屑般光晕的荔枝身上,看到了晦暗明灭。仿若周身有千军万马扬起的尘埃,她巍然不动,意气风发。那是磬姬击磬时的模样,也是披坚执锐的将军模样。

        自今夜起算,磬姬已逝去两年有余了。

        琵琶声停,许清曜乜了一眼手中玲珑有致的玉碎瓷酒盏,斟满后一饮而尽:“弹得极好,我很喜欢。”酒盏笃地搁在桌上,许清曜嘴角微涩,“令我想起了亡妻。”

        荔枝惊疑地瞪大了眸子,并未想到许清曜竟爽快地承认了,又借着这副惊讶道:“阿兄在世时,最爱听此曲,我原想……斯人已逝,还请公子,节哀顺变。”

        荔枝走上前拎起酒壶,向面前的杯盏中倾了些酒,举起杯盏生涩道:“这一杯酒,敬先夫人,也敬我阿兄。”

        酒浆入喉,荔枝便尝出来是玉雾酒。齐朝后劲最大的酒有如此温婉的名字,皆因这酒并不上脸。不论饮了多少,在美人如玉般细腻的肌肤上,也不过出一点薄薄的香汗,如同雾气。

        荔枝握着杯盏,有些讶异许清曜的酒量。就着方才那曲琵琶,许清曜少说也饮了小半壶,举止间却依旧像个调风戏月的贵公子。只是细看之下,又觉得那一举一动竟颇沉静。

        荔枝心中盘算着这点微末的奇怪之处,是不是许清曜醉了的征兆。

        手中的绢帕用了上乘的布料,却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纹饰,许公子果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温情切意又滴水不漏。

        是啊,连悼念亡妻沉沦声色,还挑了无休阁这么个齐朝人尽皆知的,乐伎卖艺不卖身之地,为的,不就是避嫌吗?自己究竟有几成把握,能够让他酒后杀人变得顺理成章呢?

        荔枝玉指扣在冰凉的杯沿上,一只玉碎盏可值一斛金,名贵的器具着手讲求的便是温舒适意,确切说来,手中的玉碎盏颇像夏季清水里的浮冰,可荔枝方才触手后第一反应竟想缩回手去。

        多年以来,练习曲乐的间隙她都悄悄翻看些话本子。假意醉酒哄玉山那一日,看的是个新的话本子,书页边缘还利得很,她一不小心便在指尖划了个条口子,来不及包扎便跟着拨弦弄乐。那是首恭贺祥瑞的曲子,悠长又磅礴,演习完毕,荔枝望着沾上血色的琵琶弦,只觉清理起来是件麻烦事。

        倒是玉山同她云雨完之后,捧着她的指尖,小心翼翼问她:“疼吗?”

        她其实觉得不疼。自有记忆起,她便一个人在宫里长大,没有人看顾着,什么样的苦楚她都受过,大约忍耐疼痛的本事还算拔尖,所以她扪心自问倒也不觉得有多难。

        但当时她仰着春晕样的脸庞,压着满心欢喜皱着眉嘟囔道:“疼。”末了还尤嫌不够地哼道:“可疼了。”

        隔了那么多年,她迟迟地察觉到疼,却要在这里细细筹划自己的死亡。

        荔枝按捺住游离的心思,将指尖盖了回去,摩挲着杯沿来回转圜,倏地便想起当时架在颈间那刃匕首。默了一瞬又想到,这样的瓷片,割开喉咙应不是什么难事。避开回雪卫的法子她也想到了。情霈如雨,锦被红翻之时,护卫是知道避嫌的。

        而倘若失败,许清曜便会动手除掉自己。这是许清曜的必死之局,也是她自己的。

        “你阿兄呢?”许清曜望着荔枝像只迷了路的小山雀,摊开掌心示意荔枝将杯盏交还给他。

        荔枝脸上迟钝地覆上不忍的神色:“阿兄他……赴京入职时遭了贼人凶手,我被划伤了脸……但幸而逃了出来……”手中的杯盏晃悠悠离着许清曜掌心半寸的距离坠下去,却并未听到碎裂之声。

        许清曜双指衔住坠落的杯盏,曲指将其捏在手中:“据说玉碎盏碎裂时,有独一无二的金石之声,但这只杯盏,是亡妻所用。赔给姑娘这一声吧。”

        地上漾开的玉碎之声,轻吟得似露水濯泉,溅出一袭水汽。

        那是许清曜方才所用的酒盏。

        荔枝将颓乱的情绪敛在眸中,俯身拾起地上一块碎瓷,紧攥在手心。许清曜侧过身来时,荔枝一时不防,讶然地瞪圆了净澈的眸子,引得许清曜朝她露出个光风霁月的笑:“所以你才带着面纱是么?”

        说话间,一呼一吸缓缓弥漫在荔枝脸上,荔枝心有余悸,有些僵硬地点头:“嗯。”

        “带着面纱未免太拘着自己。”许清曜将发髻间的玉簪抽出,轻轻一掷,顶上的琉璃盏应声碎成齑粉般,洋洋洒洒飘忽而下,中心所燃的灯芯也被打灭,霎时间清泠泠的月色补了进来。

        “用发带覆住我的双眼,你便可取下面纱了。”

        许清曜阖上双眼凑到荔枝面前,四下一时寂静起来,像冬野上茫茫撒着雪粒,只待那微不可闻的消融声。荔枝如虔诚的信女般,缓缓挑开面纱的带子,接着松下下发带。

        荔枝手中攥着发带和瓷片,望着许清曜月光下恬静的脸,怔然想到那晚阖紧双眸的自己。

        双手穿过许清曜颈边的发丝,将发带系好时,荔枝才察觉到掌心已经被瓷片割破,淌出了些鲜血正欲滴落在许清曜肩上。

        许清曜微微偏头嗅了嗅,擎住荔枝的手臂,皱着眉问道:“疼吗?”

        荔枝怔愣着,却见许清曜伸出舌尖温柔地舔舐着掌心的血。

        “疼。”眼泪急汹汹地滚出来,“好疼。”

        许清曜唇齿嫣红似山间野果,荔枝支着腰偏过去,衔住了他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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