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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贺明朝(四)


日照浮金,草长莺飞,是花气和暖的好日子。

        窗棂边的茶榻上闲着一碗驱寒汤,一盏鱼鳞冻酪,已送了三日。据小二所说,是许公子的安排,还特意嘱咐鱼鳞冻酪要多放些糖。那日从宫中落水,埋了个风寒的由头等着荔枝,但驱寒汤里不知放了什么名贵药材,荔枝一阵大哭后身子竟没绵软多久便好了。

        荔枝倚着茶榻,右臂上松松落落缠着发带,弯绕着在末梢生出一只雅致小巧的蝴蝶叮在手背,和着窗纸溶进来的光,将翅膀扯出支离破碎的边缘。

        小二于前引路,许清曜月白的轻衫外套着件暗蓝的薄纱,上面绣着稀疏几簇青灰色绿竹,行走如流云般从容。待门扉掩开,许清曜立时伫在原地,朝荔枝温声道:“风寒好些了吗?”阳光直唰唰投在脸上,映得他表情迷离,像身陷泥沼之人在漫不经心呼救。荔枝起身放下怀中的琵琶,压低声音屈身行礼道:“好多了,多谢公子。”

        许清曜走到荔枝面前,望了榻上两只碗,黑乎乎的药汤还温着,乳白的膏体上落了个罅口,含笑道:“几日不见,我倒疑心起无休阁的人伺候不周。”说罢便欲掸衣坐下,未想腰间一串知风穗晃了出来。

        知风穗乃齐朝男女定情的物件,取“两心同一,风拂同知”之意。荔枝倏地拾起知风穗握在手心,淡丽的眉眼渐次染上红意,语调凄哽道:“三日便足够你有了心仪的女子吗?”

        婵鬓上挽着的松霜绿发带垂倚在光洁的肩胛上,附着一身青提色的纱裙,在荔枝质问时微微颤动着,像只张牙舞爪蛾子的触须。许清曜抬手将发带拢到荔枝肩后,倒像慢条斯理替她打理好翎子待她发作:“没有。”吐字轻柔像冰块在烈阳下化为水汽,“不过为讨姑娘欢心。”

        荔枝自觉失态,松手让知风穗荡回许清曜腰间,口中漫上饴口的鱼鳞冻酪,像那晚从许清曜舌尖渡来的血腥。

        他是比玉山温情切意千百倍的情郎,可诚然,风月场所往来的贵客脸上都罩着温暾的面具。这样的人,自己竟犹疑了三日要不要杀他。荔枝低头,兀自朗声笑道:“我有什么资格质问公子?”抱着琵琶背坐下去,撩起弦来,振得手背的蝴蝶似乎被雨淋漓了透。

        许清曜就着茶榻坐下,拂去茶盏氲上的雾气:“你若介意,我便取……”

        “几日前承蒙公子搭救,因之前已饮了些酒,故而在公子面前有些放肆。还请公子不要介怀。”荔枝低头扭转身来打断,语声柔驯如常,只纤白一段脖颈似只细颈白瓷花瓶。

        “我若介怀呢?”许清曜的脸隔在雾气后并看不清。

        日光竟有月色般的沉静,荔枝玉指搭在弦上,一字一顿道:“公子介怀的是什么呢?”说罢,清炯的眼神从许清曜唇边抚过,极富兴味地挑移上来。降香黄檀的琵琶似一把大剑横亘怀间,荔枝清淡如水的脸凝成冰层,气势凛冽如未阖目的天王。

        许清曜初见荔枝时,只觉这至多是个相貌清丽的佳人。大抵世间容色姝丽甚于磬姬之人,实如凤毛麟角,因此,他看别的女子总觉得印象浅淡。且比之别的美人,那张脸出奇素淡,仿佛用极清的淡墨写意而成。但方才她眉目一挑,脸上竟浓墨重彩地呈出馥丽的神采。

        许清曜将茶盏推至一旁,覆手笼住药汤,笑得惬朗:“姑娘究竟需要我救?还是,”那只手将涩口的药汤送至口唇边,浅浅呷了一口,似在饮甘冽的美酒,“不需要呢?”

        荔枝蓦地想起磬姬染病后,许公子精研医术,昼夜侍疾的美谈。心下了然许清曜这一问,既可说是试探风情的一问,又可说是杀机四伏的一问。以他的身份,兼着痴情的美名,身边对他有所图谋的女子自然如过江之鲫。许清曜对自己的来意到底有几分了解呢?她赌他不知道,赌他像自己一样,那么自负。

        荔枝探身过去,眸中两汪舟楫掀碎的水波,闪着粼粼光亮:“公子何不问,我是不是来杀你的呢?”接着朱唇微启,附着面纱衔住许清曜在瓷盏上留下的痕迹。日光薄薄地敷在她上半张脸,乳白色的细纱腻沉沉地沿着脸廓流畅而下,似要滴落下来。荔枝恬净的脸上一时间交织着一金一银两种色彩,潋滟迫人。

        这样的腰肢柔上半分,便是春柳濯泉般妩媚横生,但荔枝恰少了那半分柔情。眼前的女子弯着眉眼,笑意吟吟,周身散发着刀剑出鞘的生冷气息,却堪堪让许清曜想起她吻上自己后,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仪态全无,仿佛在躲什么困厄多年的噩梦,哭到他觉得仿若只身坠入湖底,缠身的唯有她幽幽的哭噎。许清曜眸光微黯,伸手接下荔枝衔在口中的瓷盏:“哦?说来听听。”嗓音平淡,并听不出有几分好奇。

        荔枝心下歇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敛起缠绵未绝的笑意道:“我与阿兄入京时横遭劫难,阿兄曝尸荒野,我被飞矢所伤,为首的人是京中纨绔,耳垂上有颗痣。”

        “你栖身无休阁为的是行刺。”

        荔枝露出意味深长的一个笑:“公子聪慧。”

        许清曜不是没有怀疑过荔枝,她进退有度,女子娇弱可怜的分寸拿捏得极为妥当,慌张和生涩都自然得毫无雕凿的痕迹,自己几乎快被蒙骗过去。聪慧,他想,其实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再恰切不过。

        许清曜沉吟半晌,荔枝忧心他在细思故事里的疏漏,将面纱揭了下来,神色淡然道:“公子对我的话并不讶然。我有些好奇,公子因何对我起了疑心。”

        曙红色的痂痕上依稀能窥出利器果决的力道。她的五官实在淡漠,因并不惹眼,柔柔地晕和成一张生宣,引人遐思起若顺着划痕,绘上疏叶几片,鲜荔两枚,理应极为好看。她的容貌太过普通,平添一道占了半张脸的疤痕,既于仕途不利,又在婚嫁上无所助益,对寻常女子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但她发问的调声里,暗藏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戏谑,像在隐隐期待许清曜脸上会出现什么神情。

        许清曜一时不知该说她绝超的技艺、笨拙的装醉,抑或是那个欺上来的吻,心底陡然生出一些别的心思:“因你哭起来的样子,委实很好看。”

        荔枝确存了几分用心讨教的意思,听到答话即刻怒嗔了许清曜一眼。未等她想到如何应对,许清曜又正色温柔道:“手上的伤须勤些换药。”

        荔枝怔了怔,将右臂抬到茶榻上,似窗沿伸出一支白玉梅待人采撷,一副悠悠然等许清曜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模样。继而细细端视了一番那只蝴蝶,面上带着些炫耀和满意,咬字略显轻佻地道:“好看。”

        许清曜轻执住荔枝的手,将发带拆开,翻过来验看她掌心的伤,细白的药粉簌簌撒在伤口上:“那是怕疼,还是不怕呢?”

        伤口弥散着药粉,灼灼似一道火焰,荔枝蜷起的手指被许清曜沁凉的手抚住。听及这一问,她抬起左臂支着腮颊,有些揶揄道:“女子的怕与不怕,公子比我明白。”

        “各取所需。她们对我有所图谋,我也不过逗趣解闷。”

        也对,风月之中,何来真心?一番剖白乍听来,像是同她解释什么,但荔枝明白,这只是他信手拈来的温柔。于是唇边浮出一丝浅笑:“公子给我留了脸面。”许清曜没有答话,许是在满意她的知趣。

        “磬姬呢?”三个字,带着点真切的疑问,是十足不给许清曜脸面的问法。

        齐朝人皆知许清曜求娶磬姬时,以堂堂太傅之子的身份下了三媒六聘,还许下一生唯娶磬姬一人的诺言。磬姬离世,许清曜流连风月场所,不少人猜测他将续弦,都心照不宣地对磬姬的名字讳莫如深。

        荔枝抛出那句话后,一脸泰然,像个亡国之君般抬起慵懒的眼眸瞥向许清曜,像在等美人投喂的时鲜水果。

        “磬姬自然不同。是我对她有所图谋。”许清曜垂下视线,神色郑重地摩挲着荔枝温润的手,“所有的宠爱不过是为了让她放弃成为一个将军。”不待荔枝回应,又含着嘲讽道:“一母同胞,阿姊便可执掌权柄,一人之下,我却只能游手好闲,了度余生。那我便让别人也同我一般,待在金丝牢笼里,展翅不得,求死不能。”

        语罢舒展眉目与荔枝对视,眼神竟格外清亮,将郁结在心多年的狠厉、嫉妒、痛苦和不甘全都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

        荔枝愕然于许清曜竟如此坦诚地戳破他与磬姬如花美眷的传言,同那个被锦衣玉食熏陶得对事事都很淡漠的样子截然相反。她不由得想起一句话,喃喃道:“‘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这是玉山曾教给她的。踩老虎尾巴,立在春天的冰上,是既美丽又危险的寓意。

        “是。”许清曜讥讽地勾了唇角,掷地有声道:“我想立在那块冰上。我想知道,那块冰下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滋味,荔枝知道,玉山也知道。唯一不知的,只有眼前这位太傅府押注的弃子,一枚过早被放弃的棋子。他的飞扬跋扈与骄奢淫逸,桩桩件件皆是许家对圣上引颈就戮的投诚。他不需要谨小慎微,反而要恣意放纵,他不必恪守法度,只需声色犬马。母亲与胞姐背负着光耀,他负担着耻辱,她们要将许氏一族抬到皇权之下,任圣上驱使,而他只用随时陷整个家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这样沉重难以言喻的痛苦,是不会时时揭起的。图穷匕见的时刻到了,也许某个角落里正匍匐着回雪卫。荔枝觉得有点冷,呵了口气,拾起桌上的鱼鳞冻酪食了一勺,方缓缓莞尔道:“这样的话,公子同谁都说吗?”

        “有人问,我便说。”

        “磬姬呢?”又是那三个字。

        “她不问。”许清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连同目光也是,他突然道:“需不需要,我都会救。”见荔枝露出困惑的神情,又道:“我会帮你找到那个人。明日未时,我来此处接你。”

        取信于他,博名于众。

        荔枝心中忖度,她的行刺,快完成一半了。

        七月十九,暑气正盛,正是沉瓜浮李,调冰雪藕,一消溽暑的绝佳日子。许清曜作为京城纨绔之首,于知情解意,游娱嬉乐上自然不落下乘。荔枝多方探听方得知,每年这个时节,许清曜都会召集京城的纨绔子女们一同畅游钓月湖。

        游湖画舫由水师舰队残次品所改,因当时许若渝刚领了工部尚书一职,圣上顺水推舟将之赏给了许家。朝中流言四起,更有好事者罗织了篇锦绣文章,将一个“权臣异心”的故事描摹得栩栩如生。圣上当时只道:“刘大人如此文采,不去修书可惜了。”新科状元甫一入官场便领了闲职,暗里有违齐朝先例,毕竟当今太傅、许大人的母亲当年便是因一举中第,得以做了圣上的讲学师傅。朝野上下顿时噤若寒蝉,许家所受圣眷之隆厚可见一斑。

        荔枝坐上许清曜的马车时,想起这桩打听而来的旧事,有些出神地纳罕起许清曜的心境。

        “待会儿你准备怎么找到那个人?”许清曜啜了一口从冰鉴内取出的酒。

        “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耳鬓厮磨……嗯,我想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吧?”那人不过是个幌子,荔枝回神望向许清曜,起了玩味的心思。

        “成语用得不错,”许清曜放下酒盏,“但此前除了磬姬,我并未带过别的女子,你忍心让我颜面不存吗?”

        “有意思,”荔枝眼波流动,真心实意笑了起来,“公子是疑心我在吃醋吗?”说罢,倏地将许清曜环在怀间,睥睨起他一张温柔无波的脸。

        许清曜面色一红,不知是否是因圈在荔枝臂弯间的缘故。他避开荔枝探视的目光,浮起一个笑:“你这样子,到让我疑心初次见面那个娇弱的姑娘到底是谁。”

        荔枝心中浮荡起一点凉意,那是她多年来在玉山面前的样子,偶有表露出本性里的强势都被她悉心化作娇蛮、使小性。她当即撇了撇嘴道:“可你不是就吃这套吗?”许清曜沉思片刻,点头赞许道:“我确然吃这一套。”

        荔枝一时失了逗弄的心思,松开双臂坐了回去,小声嘀咕道:“没意思。”继而仰头,神思飘忽道:“当然还是弹琵琶。”说完便咋舌,上次那个故事并未编得妥当,弹琵琶与找那耳垂有痣之人有何关联?自己竟一不小心将用来对付许清曜的法子招了个遍。立刻又沉声道:“那人听过我一曲琵琶。若在座中,必有异动。”

        一套说辞找补完毕,荔枝对自己的表现仍算满意,许清曜淡淡道:“我对你的故事真假并不感兴趣。你有想杀的人,我便帮你。只是你可想好,若是失败了会怎样?”

        荔枝品了品这番话,有些讶然地转头,秀丽的脸上绽开个风情中带着几分哀凉的笑:“怎么?公子觉得我是怕死之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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