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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贺明朝(二)


无休阁上好的阁间内,铺着软鹅绒,燃着月露香,银碳小火煨着一壶庐山云雾,壶的颜色邈淡,是雨点打在青衫上的那种青。屋内一盏长灯,乳色的贝类被磨制得近乎透明,笼盖着灯芯,滴出蜂蜜一样柔软金黄的光。

        身着燕颔蓝道袍的女人面前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

        柔润的光停在少女右颊的刀痕上,颊上的水珠竟同琥珀般凝止不动。

        少女瞥了一眼微微漾动的茶水:“我没想到,也有道长杀不了的人。”

        女人并不抬头,鎏金绣纹的袖口里伸出一只清瘦纤长的手,拈起薄如纸的茶盏,呷了一口:“因为这个人,只有圣上可以杀。”

        “但这个世上,杀人的方法有很多。”

        “比如?”

        少女抬起头,脸上的刀痕落在茶盏里,茶盏本身的裂纹竟堪堪与之相合:“意外。”

        是的,流矢暗箭,刀枪斧钺,在意料之外的时间,意料之外的地点出现,就能拿走没有预料到之人的性命。

        “这个人一生中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因为想杀他的人,都试过要他死于意外。而想保他的人也知道,他绝不能死于意外。”

        “但意外的意思,便是意料之外。”

        不论如何想保住一个人,都是无法周全的。少女不解。

        “因为想保他的人,也包括圣上。”女人拢手续上第二盏茶,茶汤鲜亮澈净,“圣上派出了‘回雪卫’。”

        少女恍然。回雪卫是圣上亲卫,武艺超绝乃世所罕见,因其取人性命于无声息处,招式又极飘逸灵秀,恰若雪落,便借“流风回雪”一词得了此名。

        “但亲卫也是人。”

        是人,就会有弱点,有把柄,有不可不做之事,更有不可达成之事。

        “亲卫的‘亲’,亲近的不是人,而是死。亲卫,”茶盏落在檀木桌上,竟发出水流击石的清越之声,“也叫死士。”

        一个把死亡看做人生最崇高、终极归宿的人,是孑然一身的,也是无法胁迫的。

        “或许,世上也有武艺在回雪卫之上的人?”少女试探道。

        “确然有。”女人微笑,“教习回雪卫之人。他的亡妻。”

        这样的人本就稀少,这样的人还是他的妻子。

        这样的人竟死了。

        少女怔愣片刻,试着给出另一个答案:“陷害。”

        世间的栽赃陷害岂非太多?

        “对于弃子来说,陷害是没有用的。”女人拨动银碳,“他的杀与不杀,只在圣上一念之间。”

        “弃子?”

        一枚弃子又怎会杀不了呢?

        女人叹息道:“弃子之用,正在于‘弃’。”

        少女不懂。

        “做天子近臣,最难的是什么?”女人发问。

        “权衡……”

        “不。”少女的“衡”字还未说完便被女人打断,“是信任。圣上的信任。”

        女人接着解释:“近臣所近,也是一个死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要以命相托。这个人,就是那条命。一旦圣上不再信任其胞姐,便能对之发难,除其阖族上下。”

        少女沉默。因为她知道一个人用命换来的信任,并不是另一个人用命就可以拿走的。因为于前者而言,性命已不是其唯一上交的筹码。

        “但这样一个人,道长却要杀他。”少女问道。

        用的并不是疑问句,而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之问。

        “听说过磬姬吗?”女人续上第三盏茶。

        少女点头。

        磬姬是齐朝才色冠绝的美人,因善于击磬而闻名。

        据传,举世闻名的文坛大家与丹青妙手于宫宴上见了其击磬的神采,分别为其作了《磬姬赋》与《磬姬演乐图》。一文一画被争相传抄,其中《演乐图》的摹本皆出自当世有名的画手。少女曾有幸见过一幅上乘的摹本,画中女子顾盼嫣然,神采飞扬,仿若下一瞬便要脱离画卷,慷慨击磬。

        “她本该活在史书里。”女人说话的声音像时间静止了,“一个教习出了回雪卫的人,什么样的将军做不了呢?”

        屋内,只有茶汤倾入茶盏的流动声、坠落声。

        少女眼中出现琉璃碎落的光芒。因为她已明白这个人是谁。

        太傅之少子,宰相之胞弟。那个京中人人皆叹痴情的纨绔,那个娶了绝世美人的许公子。

        “他杀了她?”少女问这话时,颊上的伤痕隐隐泛出绯红一点血色。

        女人摇头轻笑,并未直接回答:“你刚才说的很对。这个世上,杀死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

        这显然又不是少女所能听懂的。少女的手握住茶盏,反复摩挲着杯壁,等待女人的回答。

        “听过那只鲁国海鸟的故事吗?”

        少女茫然摇头:“不曾听过。”

        “传说有一种鸟叫做海鸟。它们振翅而飞的声音如同海啸。飞翔的时候,体羽与海别无二致,层层叠叠的蓝,间杂浪花的雪色。海有多少种颜色,它们便有多少种颜色。这种海鸟是无法捕获的,你几时听过渔网能够捕捞到一粒海水?

        曾经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的郊外,鲁国国君十分喜爱它,用最香醇的美酒、最典雅的音乐和最丰盛的食物招待它,这只鸟不饮不食,三日而死。此谓,不死之死。【1】

        后来,鲁国有人偶然间得到一只海鸟的幼崽。在幼鸟还未击长空,觅锦鳞时,便圈其足,剪其羽,夺其志。这只幼鸟长成后被献给国君,栖太庙,食太牢,享《九韶》,终其一生,不曾远飞。此谓,不杀之杀。”

        女人见少女似乎懂了,问道:“你可知驯化这种海鸟,最关键的是哪一步?”

        “夺其志。”少女对上女人的目光,“让它不知道天空的味道。”

        女人赞许而又悲怆地点了点头。

        “而我要你做的,也是不杀之杀。”女人终于接上了见到少女后所说的话。

        “我并不擅长杀人。”

        “但这个人,你一定能杀。”

        “谁?”

        “你自己。”

        少女没有答话,却也没有犹疑。

        女人会意道:“只要让人认为是他杀了你。虽未杀他……”

        女人的食指蘸上茶水,铮铮在桌上划出一个“杀”字。

        如同杀之。

        “而在这之前,我需要取得他的信任。”少女右手握住茶盏。

        女人补充道:“让他想要驯化你。没有人会怀疑猎物,人们对猎物的信任是最大的信任。因为本质上,他们所信任的是自己,相信自己可以把你收入囊中。”

        “驯化?”少女略微仰着侧过头,皙白润圆的脸颊上一条直而利的长痕,如同鱼腹被剖开。

        “整个齐朝,猜得到我是无休阁幕后东家的人,不少,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的人,不多。因为这样的人,多数死了。”女人将茶盏擎在手中,“方才在门外说想要见我时,你本该已经死了。”

        所以女人本不该让少女进来。

        但她让女人想起一个人。

        “一条鱼,却有着渔夫一样的眼神。”女人看着少女身上的水珠缓缓滑动滴落,“他不会允许的。”

        “道长有几成把握?”手中茶盏横悬,少女似是想从底部的印记中看出这是哪位大家之作。

        “赌。”女人轻手将银碳之上的壶微微拎转了方向,“凡事不到十成,皆是在赌。但这世间之事,”女人淡淡抬眸,“又有几样不是在赌?”

        少女扯动嘴角笑了:“这么说,我来找道长,也是来赌的。”

        “赌什么?”

        “他用什么赌,我就用什么赌。”少女抬起玉臂支着下巴,拂上一个慵懒的笑,“他用我的命去赌。”

        父亲曾是朝廷重臣,少年英杰怎会甘为奴籍。他想拿回的东西,她都懂。

        “谁?”

        “我的未婚夫婿。”

        少女的目光似刀刃,弯眼笑起来:“要不杀之杀。要他似锦前程,转瞬成空。要他在如愿以偿的前一刻,失去所有。”

        “好。”女人的应答恳切而短暂。

        水珠滴落下来,微微振得碧绿的茶汤晃出一张光白的脸。

        “听说无休阁的乐伎都有个艺名,那我,”少女低头看着茶盏,水珠如露珠般挂在脸上,“就叫荔枝吧。”

        雅间内,桌上一盏河豚汤、一碗鱼鳞冻酪、一盘鱼兼着一盅鱼翅。正是无休阁有名的鱼丽宴。

        小二一一朝桌前的男子道:“这河豚捞上来后便被置在蒌蒿压榨而成的汁水中,十二个时辰后再将其剖开,放入鲜菇、鲜笋熬制的汤中煨上一日。

        鱼鳞冻酪由刮下的鱼鳞以整坛花雕冲洗一个时辰,泡于杭白菊温水内,以牛乳、花蜜与泉水文火熬制。

        这鲥鱼从长江流经的险涧中捕捞而来,只挑长度为十指宽的鱼,在春玉山泉水里将鱼一刀从中间剖开。这半条由四十年的烧刀子浸泡后,鱼头至鱼尾以一指宽为限,逐量用姜末、蒜末、双椒涂满,下至烧沸的辣椒油中焯一遍起捞。这半条由四十年的竹叶青浸泡后,裹上林檎剁成的泥,放在谷雨时节砍下的竹子制成的蒸笼里,由素鼎荷冠上所集的露水蒸制……”

        男子动了竹箸,夹起一片鱼肉放入嘴中,鱼肉极鲜嫩,辛辣爽口。

        荔枝斜抱着琵琶,倚坐在楼梯侧的扶手上,下身一袭绯樱粉百褶裙,嫩绿交领上衣外,着了件银白绸衣、白纻春衫,袖口覆着两支粉白双线绣成的大朵牡丹。

        三日。

        自那日从宫中跃下莲池到现在,已整整三日。

        三日足够她一曲琵琶横扫全阁,也足够她打听清楚许公子的消息。

        磬姬溘然长逝后,颓丧的许公子便在无休阁日夜买醉,这是广庆楼说书先生的说法。

        荔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闲闲地撩出手指勾了几下弦。

        门上挂着个木牌,牌上苍古一个“许”字。

        一列小二捧着佳肴鱼贯上楼,荔枝笑了笑,翻身撞倒一个。霎时间楼内闹作一团,瓷盘铿锵碎裂落地声、咒骂声、推搡声嚷起来。荔枝推开雅间门,慌张地抱着琵琶,如花落水般,楚楚可怜地摔了下去,正巧倒在桌前。

        小二顿时愣住,屋内这位主的雅间不是谁都能进的。

        “你……”

        “外面有人抓我,公子让我避一避可好?”

        小二定睛一看,这是无休阁最近技艺超绝的琵琶女,想起屋内的男子惯常要听些曲。立即欠身道:“这位的琵琶乃是我们无休阁一绝,公子不如留下她给您弹几曲?”

        男子抬头,月亮落入湖水一样温柔的声音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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