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四大皆空(3400)
宫河的汉白玉石栏旁，柳树上点缀了一层嫩绿，幽深花圃里迎春花的金色花朵煞是亮眼，金与翠兮灿其华，桃与李兮罗其芳，这里是几日前的京城。
“舒墨裁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都干了些什么……”迟渊坐在殿首自言自语，堂下空旷无人，江枫被赐了一把红木圆凳，却坐在离他最远的宫门口，望着殿外的纷扬柳絮，若有所思。
“不回来也好，我偶有耳闻，李姑娘曾经在家里常说‘这京城男儿，除了舒大人，便没有靠得住的’，陛下若是将舒墨裁唤回来，岂不是自寻烦恼？”
迟渊一愣，半响微笑着用红褐色的眸子看向他：“舅舅为了朋友的姻缘还真是费尽心思，如今连我也骗。”
“微臣怎敢……微臣不过是替陛下算计……”
“是，多谢舅舅帮我想出了让王利去东岩郡监视的法子，一石二鸟。”
“呵，小侯爷真是帮了我大忙。想必李武那边事已经了了，急报此时也正在路上。”舒墨裁听完李文的汇报，脸上笑意更盛，身子也愈发霸道地将杜春卿挡的紧了些。
“大人，为何这样说？”
江枫坐在殿门口，也不把玩扇子，似是提不起精神似的懒懒开口：“舒大人早就猜测王利与那些官员来往过密，此次查抄的人家，倒是证实了舒大人的想法。陛下不如全当不知此事，将他派到东岩郡去，只说是监督舒墨裁。等雄鸡岭案结束，再下令让二人返京，观察二人情形——”
“若舒墨裁日后拖延不回京城，王利却独自回了，还帮他说好话，便说明舒墨裁也与他交易了什么，并不像表面那般百毒不侵；若舒墨裁回了，王利却没回，那便是他大功一件。”迟渊笑道，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山林里，舒墨裁很显然想到了皇帝的意思，也知道这是江枫在给自己向王利借题发挥的机会。如此一来，他手里更能多几分筹码……
舒墨裁走在前头，霸道地箍住杜春卿的手腕，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边半山腰而去。路上度小将军总和杜春卿说话，问他哪里人，多少岁，平时爱干什么吃什么，却全被舒墨裁答了。
度小将军不服，走上去拍了拍舒墨裁的肩：“舒大人，我是问他的，您总得让他自己答吧。”
舒墨裁头也不抬：“小将军问我吧，他怕生，在山上又受了惊，说不好话。”
还未靠近山腰，杜春卿便看见有一人站在前头，颇为浮躁地走来走去，满不搭理别人。可那人一见到舒墨裁，顿时俯首帖耳，点头哈腰地赶了上来。杜春卿知道此人便是宫内大太监王利，于是试图将自己的手从舒墨裁手里脱出……
“去吧。”舒墨裁侧了下身子，嘴唇贴在他耳畔轻声道。
杜春卿没想到舒墨裁会主动将手放开，因着惯性向后退了一步时，双眼不知所措地睁大，空空洞洞。
两地人，一种愁。虽嘴上谦卑的自称着“微臣”，可江枫的眼睛却依旧执拗地盯着门外的那一片晴空，不肯看向帝王的眼睛。
“舅舅，屋外风大，往里头坐些吧。”
“不必了，微臣不冷，多谢陛下关怀。”
是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唤他小皇帝呢？又是从何时起，他在御前再也不敢肆意，得等他赐座才敢安置？
听见江枫这吃味的话，迟渊心里悲喜交加。喜的是小舅舅心里大概还有自己，悲的是千里江山之下，帝王绝不能随心所欲。
他无奈，知晓如今像从前那般执其手定会被江枫躲掉，便只得在殿首暗暗赔笑。江枫抬眼看向面前至高无上的皇帝，起身行礼，却瞥见小皇帝龙袍下的手覆在一个锦盒上，似要抬起，却有些迟疑。
“陛下出宫不易，李姑娘进宫也难，这次又有什么需要我带出去？”
为了迟渊的大业，他甘心做解语花，一颗爱慕之心化作鹊桥，任他们踩遍。但他也希望小皇帝会拒绝，可小皇帝若拒绝了，那还是迟渊吗？
不，不是。
他自小到大便是如此，野心勃勃，是一柄为了杀死敌人，不惜将毒药涂满自己全身的剑。
舒墨裁站在树影下，目送杜春卿毫不犹豫地向远处的母亲怀里奔去。杜母抱紧心爱的小儿子，眼泪在夜色里如断线珍珠掉下，待她擦干眼泪，看向已换上官服的舒墨裁，一双眼里写满惊惧，手腕微微发抖。
那双眼，似乎在看自己喂过的狗，现在变成了一条狼。舒墨裁人生头一次不知所措，垂眸看向自己沾了碳灰的白鞋沿。
王利看了杜家人一眼，谗笑着走上来：“舒大人劳苦功高，陛下命奴才为大人接风洗尘。”
“辛苦王公公，”舒墨裁抱拳道，“走吧。”
“那位公子……”王利尾音上挑，轻笑着略略露出询问的意思。
杜秋声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又似是安慰了母亲几句，护着两人走向自家雇的马车，再回头时，眼中的厌恶与冷意浸满舒墨裁全身。
“王公公，”舒墨裁知道和这种宫中老人遮掩也是欲盖弥彰，“山上人都带下来了，咱们也走吧。”
四更时分，光州城笼罩于夜色之下，唯有更夫提着灯笼在街上如游魂一般转悠，待到黎明破晓时分，商贩打出招牌，街上行人逐渐多起来一辆，一辆马车从监牢的方向缓缓驶来，停到官驿门口。
舒墨裁缓缓睁眼，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正好罩在一夜未眠的眼底乌青上。他从马车上下来，一身比地方官服华贵不少的黑锦金莲服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们要去哪？”
见大人盯着门口挂着一个褡裢的老马问，李文想了半天，才记起这是杜家昨晚用来拉车的那辆马。
李文也在大牢待了一晚上，自然答不出舒墨裁这个问题，眼见一夜未眠的舒大人隐隐有暴怒之势，门口当差的一人赶紧答道：“杜公子说，要去寻个房子住。”
“哪个杜公子？”舒墨裁向前一步，执了半夜公文的左手搭在剑柄上隐隐发颤，声调也比往日高了许多。
那人吓得后退，李文便赶紧虚虚拦了舒墨裁一下，笑道：“肯定是杜大公子，杜小公子怎么舍得走呢……”
话音未落，杜春卿便从月亮门后面钻了出来，将手里的几块饼子塞到马褡裢里，似是自言自语，道：“早饭在大堂内，还热乎呢，快去吃吧。”
“换地做什么？官驿住的不舒服？”
“又不能老住在这，这又不是我家。”杜春卿将水囊往另一边的褡裢狠狠砸下去，看也不看舒墨裁。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舒墨裁顿时泄气，不复方才斗志，整个人都像被拔了毛的鹰。
“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你！”
李文急得不行，赶紧劝道：“大人！您快回去洗洗歇息吧！昨晚上监牢里头和我说的话我还记着呢，我这就去给您找人。”说完，见舒墨裁依旧要推开自己去抓杜春卿，又赶紧恨铁不成钢地补了一句：“大人昨天给我分析的案子，自己都忘了不成？”
舒墨裁被他提醒，想起昨夜分析局势的话，便将嗓子眼的那几句话连着胸口那股燥郁，都囫囵咽了下去。
“行吧，让他骑我的马，快去快回。”
杜春卿一下下抚摸着马鬃，手上的动作沉重而迟缓，待到舒墨裁从自己余光里消失后，他才觉得心里头疏解了些。
“杜公子，您知道城里头有哪几家杀猪的吗，”李文顶着两个黑眼圈，哭丧着脸凑过来，“手艺越差越好。”
春季的京城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卖糖葫芦的。天渐渐暖和了，桃花已绽开，糖葫芦这种只存在于冬天的东西便消失，如同秋扇见捐。
江枫还记得许多年前的冬天，他和迟渊一起偷偷出宫玩，那时两人一起买糖葫芦，老板笑嘻嘻地说：“两位哥儿真好看，跟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似的，不像我们这种粗人——两位是兄弟吧？”
“我是他舅舅，”江枫付了钱，摸了摸迟渊的头顶，“好孩子，喊声舅舅听听？”
那时迟渊还比自己略低，那时他们只有彼此，那时迟渊的小手冰凉，只有他江枫替他暖……想到从那以后迟渊终于愿意尊称自己一声“小舅舅”，江枫的面容便慢慢柔和起来。
“侯爷，李府到了。”下人撩开车帘，看见主子默默垂首，眼内空空盯着木板，脸上却带着沉醉某物时温柔似水的笑意，不仅怔了。
“侯爷，您终于笑了，从三月三龙抬头那天您就老是闷闷不乐的……”江枫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眼神逐渐悲戚，开始对自己失望。
哀乐都随他而转，看来自己真是病得不轻。他嘴角耷拉下去，理了理身上的红锦金绣竹袍，拿起身边的锦盒。
下人仍在关怀：“侯爷，三月三那日，您究竟是怎么了？回来时那般失魂落魄，最近连宫里都不怎么去了。”
“别说了，真是聒噪。”江枫蹙眉，待人通报后入了李府，心里默念道：只管做好本职，管那么多干嘛？人生烦恼，多是咸吃萝卜淡心而来。
进入大厅与李大人一阵客气后，江枫呈上锦盒，亲手将其打开，露出一支点翠金凤钗：“这是先太后最喜欢的陪嫁，陛下命我送来给李姑娘……”
“陛下生母陪嫁，如此贵重之物，老朽实在不敢收下，”李大人连连摆手，“老朽记得英儿似乎有一支这样的钗子，她说是三月三龙抬头那日陛下送的……”
“是，”江枫哭笑不得，“可三月三送的，是陛下让万芸楼做的仿品。这回可是真的。”
夜晚的春风从窗外吹来，拂起杜春卿的薄衫。舒墨裁从外头走进来，看他练字，一笔笔下去，写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他记得杜春卿从不爱参禅，怎得今日念起佛来？见他不言不语，不喜不惧，也不赶自己走，眼底更是波澜不生，舒墨裁心中顿时生出不详感。
杜春卿轻轻放下笔，动了动唇，口型又是四个字。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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