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公（7）

伴着一声竹竿因不堪重负而弯折的呻吟声，有什么巨大的怪兽饿虎扑羊似的当空而落，锋利爪子已然摸到了猎物的头！

        成少爷察觉到了背后的致命腥风，然而绝无时间思考对策，只下意识得往前一倒，感到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脊上的衣裳，先是一凉，后是令人眼前一黑的火辣剧痛。他丝毫不敢分心，借着扑力顺势让过一株新培上土的柚木，转身对敌，以图稍做喘息。

        发狂的山魈当着他的面，双爪交叉一挥，那小臂粗的枝干断作了三截。爪上残余的鲜血让凶兽鼻翼煽动，双目射红。

        “卧槽！”成少爷先是一怔，随即尖叫起来，一个箭步又躲到一棵竹子后头。

        山魈又双爪一挥，碗口粗的竹子亦是应声而断。

        一番折腾下来，地上已经滚落了不少的竹筒、树干。

        成少爷渐感体力不支，脚下的动作也身不由己的虚浮起来，那山魈却是龙行虎步，精力十足。人兽相较，人不以筋骨为能，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人这边慢一点，兽那面就要快上许多，只见那山魈闪身让过棵桃金娘，一个纵跃就跳到了采脂人面前，双爪戟张，举臂过顶，照人便扑！

        成少爷应声而倒，在倒地的瞬间瞥见了满地的竹筒，父亲讲过的故事像闪电一样划破脑海。他咬着嘴唇，强忍着周身剧痛，破损唇角溢出的鲜血让人触目惊心，眉头绞成了十字，他拼着十二分的力气，终于够着了两段竹筒，双手各执其一，抬臂便朝山魈挥去！

        力竭的采脂人当然不寄希望于这不痛不痒的两下就能打败山魈，而是在赌一件事，一个故事的真假。真的就能脱身，假的就……

        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思考的时间！

        那山魈本能地抓住了袭来的竹筒，比着自己的身体，它似乎也觉得这两段竹筒也是猎物身体的一部分，眼见猎物在手，那凶兽居然就这么嗬嗬笑起来——如果这种尖啸能叫做笑的话，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如果挤眉弄眼、獠牙大开也算是表情的话。

        那凶兽兴奋地手舞足蹈，后腿拍得泥点飞溅，它越笑越颤抖，口中喷出的臭味令采脂人差点昏厥，到了最后，那山魈猛然握紧两段竹筒，刺啦！左右一撕，力道之大，采脂人的竹筒几欲脱手，有无数细小的竹纤扦插入了皮下，又痛又痒。在做完这个可怕的动作后，那山魈竟然身子一歪，就此笑得昏过去了！

        成少爷脑子早已吓得蒙了，见山魈晕过去，也没蹦出个“古人诚不欺我”的念头，知觉心脏撞的喉咙又干又痛，但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醒了山魈，直憋的肺都快炸了。他小心翼翼，从山魈屁股下一丝一挪地抽出了被压得麻了的腿，又怕撞了山魈的下巴，也不敢直起身来就走，只能像个滑稽的小丑，背手撑地，一点一点地潜行出十来步，才敢麻着胆子扶直了腰，一步三摇地瘸着踟躇而行，双手上传来的剧痛更是一刻不停地作祟。

        山林小屋就在眼前，一缕淡淡的炊烟正在招摇升起，慢慢消失在黄昏后的山岚中。只要绕过眼前这青土丘，就能得救了：同伴们都带着土铳。

        咔啦！背后不远处传来竹筒被生生捏碎的声音，成少爷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儿散了：那山魈把粉碎的竹块撒手一扔，决眦龇牙，手足并用，疾驰而来。那如狮的鬃毛迎风而舞，这哪是什么猴子，这他吗分明就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采脂人心知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但脚下已是疲惫不堪，无力奔跑，只能拼命地嘶吼起来了：“来人啊！”

        山里人都是眼尖耳聪之辈，寻声望来，一眼便瞧见了发生什么事。一个年轻的猎人端起土铳瞄了又瞄，但枪劣而路遥，根本不敢扣动扳机。眼瞅着人魈滚做一团，众人已然来不及相救了，只能大声惊呼，以图吓止山魈，那凶兽却全然不惧，拖着采脂人往树丛中钻去。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猎头从年轻猎人手中一把夺下土铳，抬手朝天便放一枪，巨大的爆炸声在山林中回荡，惊起一片栖鸟。

        那山魈突然听见枪声，全身一震，如遭雷击，三魂登时去了两魂，七魄逃了六魄，怪叫一声后，就连滚带爬地从青石板路上摔下，窜进道旁的石楠丛中，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采脂人瘫散在地，四肢大开，他从阎王爷的手指缝里漏了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少东家抬进了屋内，老猎头见他胸口还有热气，给他掐了人中，又连忙从屋后的石缝下寻来藿香、腹皮、紫苏和白芷嚼了，给他冲水灌下，再用缝衣针给他点破了十个指尖把血放了，以免气血攻心。

        过了好半晌，成少爷才悠悠地回过气来。老猎头这才松了一口气，差了一对人带了土铳下山去给老东家报信。

        成少爷整个身子搭贴在竹椅上，双手因为剧痛难以动弹，由旁人服侍啜了两口稀米汤后，便向大伙儿讲了今天下午惊心动魄的离线。众人听得那是个瞠目结舌，要不是对那只巨大的山魈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离谱的故事，更不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居然能够魈爪余生。

        故事已经讲完，只是大家对其间山魈的异常举动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老猎头一语道破天机：“那山魈是母的山婆，不是公的山公，只有山婆这种畜生才会这般丑美，我小时候还见过山婆偷了姑娘的胭脂，对着铜镜往自个儿的猴脸上抹哩！山魈这种东西长寿的很，说不得是同一只哩！”

        当大家嘻嘻哈哈地问山婆偷的是哪家的胭脂，老猎头只是嘿嘿笑，只顾着抽烟不回答。

        成少爷的父亲，也就是成老爷，带着一队猎户把几座山前前后后都给翻了个遍，除了一件抓破的、不知是谁的衣服、一顶斗笠和一些看上去像沾了血的紫土，就再也找不着山婆的踪迹了。大概是这久活于世的老猴子早已开了灵智，晓得人性，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可没得什么好果子吃，索性捐了铺盖细软，连夜跑路了。

        平素老头子对成少爷甚为严苛，但在其受伤的头一周，居然也让他睡到了日上三竿。要知道，以前真的是“起的比狗早”！打那以后，老爷子也不让他上山了，又烦他天天做米虫，就打发他去了鱼塘帮手。没想到的是，成少爷又不幸遇到了水鬼。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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