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公（6）

正当他惊疑不定之时，那山魈仿佛实在是太陶醉于自己水中的倒影，意乱情迷之下，一个没站稳，踢落了一小方土石滚进了月牙塘，幻影消弭。那山魈这才如梦初醒，不情不愿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它立即发现了还没跑远的采脂人，露齿而啸。

        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成少爷虽不懂得这个道理，但挺刀一击不成之下，一腔血勇已然去了大半，他又见山魈凶相毕露，更是无心再战。好在经过这么一番歇息，成少爷膂力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就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起来。

        十来个呼吸后，成少爷又能感到山魈的爪子快够着了自己的后背心了。无奈之下，他顺势往前一扑，偏了去山下的大路，一头扎进了路弯处的楠竹林去暂作打算。

        那山魈见状，也趁势双爪一撑改了奔向，如影随形，爪尖儿几已绕上采脂人飘起的头发丝儿。

        成少爷提着气一口也不敢松，已憋得两脸通红；他虽然瞧不见背后的动静，但他的后脑勺已然被山魈的爪风擦的生疼，就像被剃刀贴了头皮在用力刮弄。

        一人一魈在楠竹林里追逐不已。成少爷体瘦小巧，专拣狭窄细僻处往里钻，像江中小鱼一般狡猾异常，屡屡化险为夷；那山魈空有一身气力速度，却只能眼巴巴地让猎物从指尖滑掉，怒得喉中嗬嗬作响。

        不多时，一人一魈已然把这小片楠竹林周遭的泥土踏得实了，此番追逐依然是没个尽头。隔着一道不甚稀疏、浑然天成的竹墙，追逐的双方喘着粗气互相怒目而视，沉重的鼻息几乎能够喷到对方的脸上。

        那山魈见猎物近在咫尺却求而不得，猴性发作，不禁烦躁起来，侧肩探臂，从促狭的竹隙间伸出长长的猴爪来，要来抓住采脂人的衣领，蛮劲儿快把粗如臂膀的竹竿都给拗断了。在人看来，那獠牙外翻、面兼红白、鼻翼抖动抽搐的样子，分明便是来勾魂的丰都恶鬼。

        成少爷见状哪敢片刻迟疑，慌乱着缩着碎步，连连后退，却被一杆横斜的青竹抵住后背断了去路，眼瞅着那魈爪就要刮到面门上来了，也不及去拔刀，随手捡了一根散落的竹枝，死命地挥手抽去！那山魈猛然吃痛，大惊之下全然放弃了对猎物的袭击，转而一下收回爪去查看伤势。

        成少爷这一抽本意只做缓兵之计，暂且阻下山魈这来势汹汹的一掏，好腾挪出时间来拔刀抵挡，却没成想到收效巨大。原来这类人畜生虽然智力近人，却都有着一个通病：怕痛，这山魈也是这般，对疼痛十分敏感。相比于“困兽犹斗”、不怂就是干的虎豹豺狼，山魈虽负撕虎裂豹之巨力，却倾向于智取，在摸清对手底细，确保少受或者不受伤的情况下，才会全力袭击猎物，很少会一昧蛮干。也正是因为这样，成少爷才堪堪逃过一劫。

        趁着这个喘息的当口，采脂人已然拔刀在手，虽然一颗心在胸腔中跳得咚咚作响，气血也冲的脑仁儿疼，可成少爷还是佝腰屏息，凝神观敌，不敢松懈半分。

        那山魈缩回长臂，借着从竹叶丛漏下的夕照，把吃痛的爪子反复瞧了个真切，并未发现什么可怖的伤口，便落下心来把注意力都转回了成少爷。喉间低吼又起，那凶兽双臂排开竹竿，想要从竹隙之间切了近道过来，整簇楠竹的长夜都在巨力之下纷纷扬扬，甚至于飘飞坠地。

        倘若一边都只有一根把青竹，想必这山魈是能遂愿的，甚至于轻松将其折断；可这江南的竹子虽向来不以粗壮闻名，但其丛生和坚韧的特点却常常为世人所称颂，这不，同气连枝、抱簇而生的竹子虽然在怪力之下摇晃弯曲不已，却也让山魈无可奈何，徒费力气，反倒是力竭的山魈竟然被反弹回来的楠竹渐渐卡在竹竿间，愈发难以动弹了。

        这种结果完全出乎一人一魈的意料之外，成少爷瞧着把竹竿弄得哗啦作响的山魈，心下不禁骇然：这畜生好生有力气！瞧这力道，怕是一般农家的竹泥夹墙也抵不住他这几番折腾，好在这以柔克刚的竹林竟在不经意间暂且困住了它，否则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了。不过畜生毕竟是畜生，脑子再怎么转也是及不上人的。

        眼见山魈短时间难以挣脱，成少爷就把心思转到了先回家上，循着足下印着脚印的泥痕苔迹，从密不透风的竹根间认出了来路，抬腿就溜之大吉。

        还没走出十来步步，成少爷便发觉后头的竹喧声逐渐停下了：难道这畜生已经筋疲力尽到晃不动竹子了？不该啊！他心怀忐忑地转过头来，朝竹林深处瞄了一眼。

        哎？大猴子呢？

        原来山魈被卡主的位置空空如也，正当采脂人惊疑不定之时，那簇青竹又是一阵晃动，成少爷隐隐瞥见一个黑影在半空中向上攀援跳跃，很是敏捷的样子。

        他脑子中轰的一下炸开了：那是山魈！

        也许对于其它野兽来说，被竹竿卡的前后动弹不得的下场多半是阎王爷亲自来勾生死簿了，但对于一只大猴子来说，却是如鱼得水。四爪握竿，那山魈比平日里攀爬更加自在。成少爷只闻得半空中的动静飞快迫近，声势惊人，较之先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下乱跳，脚下飞快自不待言，连一些逃跑路上出现的细小竹枝也顾不得避开，不过几步的功夫，脸上就血很累累，但他自己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在死亡的威胁下，所有疼痛的感觉都被封闭了起来。所有的血液都被泵向了双腿，所有的繁杂思想都被注入了一条神经，这条神经只传达了一个字：跑！

        又是几个呼吸起落，竹林的边缘已然跨步可得，山坡下摇曳着的点点灯光在眼帘中闪烁。

        然而那可怕的声音已经在他头上六尺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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