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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雨幕惊变


蔻美人先听到打雷的声音,没有狂风也没有预兆,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声雷。绛色的轿帘遮下来,世界只剩一条缝隙,她看到外面的世界骤然亮起,:“刚才是不是打闪了?”

        天光明灭,又是一声雷,跟来侍候的婢女回答她:“美人,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她向外面伸出手,感觉雨势不大,但雷声滚滚,忽明忽暗,那些过街老鼠惯会使阴招,这时候算计人可怎么办,“去问问现在场上是谁。”

        婢女很快跑回来,回禀却令人意外:“美人,现在场上是三龙首和黑街的谢三。”

        蔻美人心一滑——荆琛,为什么是他?

        雨幕渐渐大起来,打发去看情况的小厮一个接一个,像排着队回,又排着队去。油纸伞在雨幕里开出了拥挤的花,谁刺出去一枪正中右臂,谁打歪了一拳擦过面颊,记在心里的两三个句子串起来,就是那边擂台正在发生的。

        不利的局面让人越听越恼,绝对的压制如白日见鬼,这大概是她人生里最信任荆琛的一次,手里攥着锦帕,终于肆无忌惮地把怒火归结于旁人所致:“你们这些不会看战局的,个儿顶个儿的没用,给我去找五龙首,她看得明白。”

        有风趁虚而入,呼啦卷起轿帘。她这时才觉得冷,下人递进厚绒毯,她盖在身上还是觉得不够。春寒料峭,吹得她骨头缝都泛着寒意。

        怎么会呢,怎么会溃败到如此地步?

        蔻美人手里拿着锦帕,白牡丹滚边的轿帘不断掀起来再放下。

        “垂青怎么还没来,再去看看。”

        “快些,快些去——”

        路途不远,孟垂青一路小跑,足尖踩在积水上如步步生莲,好似一叶轻舟,水上的细碎浮沫推着她往前走。

        “四美人,”眼下能救命的只有蔻美人,孟垂青的话语焦急又仓促,“三龙首性命垂危。”

        孟垂青说很不好,糟极了。一杆□□让人无法近身,成了雨幕里最好的防卫,明暗交替的光线简直在杀人。荆琛恐怕此生都没打过这么绝望又憋屈的架,近不了身,他的武学完全发挥不出来,一口气闷闷的,憋在胸口,最终化成鲜血从喉咙喷出来。生死局是能杀人的,按在生死状上的手印,成了荆琛的催命符,没有人能插手让战局结束,他的脾性又永远不会认输。

        这局较量就这样一直一直打下去,像一场缓慢的处刑,这场雨也一直淅淅沥沥的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兆头。

        情况实在事与愿违,她不知道该怎样宽慰蔻美人,武林英豪榜上的荆琛毕竟排在第十一,和第八之间差了三个人。她想蔻美人或许是有预料的,只是没想到这场意外的电闪雷鸣,天势和运气一股脑倒向对手,偏袒得那么彻底,像收回一个不该存于世间的生命。

        软轿旁停着一辆马车,四角挂着罗兽花灯。车舆宽敞,足以容纳四五个人,是给伤员预备的,万一有走不动道的,上车就拉回去了。

        骤雨不歇,海棠软轿在路面上像一朵飘摇的小小浮萍,蔻美人披着绒毯,冷得几乎战栗,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此刻看来如同鬼魅:“走吧,上马车。”

        声音也是冷的,南边的梅雨天,渗进皮肤的阴冷。有那么一瞬间,孟垂青怕她会冻死在今天。

        马车驶向城东擂台,孟垂青在雨幕里来回往返,紫袍下摆都能拧出水来,她滴滴答答上了车,到坐下,还是滴滴答答的。

        不远处传来踩水的声音。

        荆琛回来时候,并无想象中的惨烈,他甚至拒绝了小厮的搀扶,在下人心惊肉跳的目光里一步步走到马车前。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掀起轿帘,暗红一片全是血。雨丝斜着刮进来,进来一个湿淋淋的,满身血水混着雨水的东西。

        荆琛在蔻美人怔愣的目光中一头栽到她怀里。

        “我疼,我起不来。”

        钴蓝色的罗兽花灯如漂浮在四周的鬼火,马车叮叮当当开走了。雨打伞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停歇得和来时一样突兀,沈幼菱伸手不见雨丝,正疑惑这雨怎么来得这样巧,一直没出声的黑裘却猝然开口:“贵派的二龙首江浸月乃杨掌门座下高徒,此番裁决,未免有偏袒之疑吧。”

        兰卿珞本来在杨将归身侧撑着伞,听到黑街又生事端,再也忍无可忍,斥道:“杨掌门乃前任武林盟主,大公至正世人皆知,岂会因私情偏袒!”

        “兰教主倒是和长剑门走得近,”黑裘觑着一双小眼睛扫向兰卿珞,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继续,“贵派的二龙首可并非寻常弟子,堂堂长剑门大师姐,若众目睽睽之下输了擂台,让长剑门的脸面往哪放?这并非蓄意包庇,而是人之常情。此次生死局事关重大,老朽身为黑街中人,对杨掌门接下来的裁决有所顾忌,亦是人之常情。”

        黑裘这人,大多时候都是藏在黑荣身后的谋士角色,轻易不露面,也轻易不出言,但他只要开口必有所图。杨将归摆了摆手,知道关键不在于同黑裘舌战,示意兰卿珞不必再讲,泰然看向黑裘:“你待如何?”

        “加赛,七局四胜,或者待会儿不论江浸月和谁对战,都要让他三招。”

        终于来了。

        从瞥见黑裘面对杨将归时阴冷的目光,沈幼菱就感觉黑裘迟早会发难,请杨将归做裁决时他不表态,原来是要等到现在,让最信奉公正公允的杨将归骑虎难下。

        城东擂台和黑街盘口离得不远,他们见识过江浸月的身手,因而分外忌惮,黑街现在虽然输多赢少,但如果加赛两场,能否逆转也未可知。

        这两个条件都很苛刻,罗刹门的劣势是缺人,而让对手三招,无异于输了先机。沈幼菱心脏怦怦直跳,却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不愿让她为难似的的站出来:“那在下便让他三招。”

        江浸月素净的面容上坦坦荡荡,在这个世界上她有三个最熟悉的地方:长剑门演武场、湘水城东擂台,和三十六陂燕师尊的小院。江浸月并不畏惧黑街宵小,让对手三招或是五招也没什么分别,她只敬畏脚下的擂台,铺着大红软布的湿溻溻的台面,她秘而不宣的结束与开始。结束于师门,开始于江湖,她知道自己很难再回到三十六陂,因此刚下山时每一局擂台都打得格外卖力。打到对手求饶,打到对方追问她师承何人门下,打到燕淮的名氏从寂寂无闻到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的师尊。

        十一岁学剑的时候她的师尊和她说,以退为进,未尝不可。如果让其三招还能胜出,黑街便再也抵赖不得了。江浸月想得简单。

        生死局连一秒的分神都会要人命,更何况是让对手三招,沈幼菱面色冷厉,喝道:“不行。”

        江浸月侧过身,小声说:“没事的,门主。”

        怎么会没事,前生她就是因为一句一句的没事,才会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溘然长逝。沈幼菱和池悲风对视一眼,已经做出了决定,口吻不容置疑:“加赛。”

        和江浸月过招的人叫李展。

        李展最早是虚白竹楼的人,后来搭上黑街的路子,没多久就叛离帮派。白鹤轩那种事情关己也高高挂起的性子,念叨两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也就不追究,随他去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当然提前做了准备。长剑门的最出名的剑法有四招:满怀雪、百川流、鲸吞海、剑横秋。李展用的是斧子,打赢的关键就是接住他的第一斧。因此江浸月不像对付飖光水龙那样用满怀雪试探虚实,上来就是百川流第一式,先卸了李展的蛮力。兵刃相碰,长剑却如游鱼一般带着斧头滑了下去。紧接着浩然剑气磅礴而出,一剑扫出荡海拔山之势,直直将李展震了出去。

        江浸月在擂台上身经百战,其实战经验丝毫不逊于黑街,又师承名门正派,打下了扎实的功底。像江浸月这种程度的剑术翘楚,已经不需要按照师门的固定打法作战了,剑随心动,人剑合一,如秋风扫落叶般势不可挡。

        杨将归藏在胡子后面的唇角微微扬起,又很快收回去,没落入黑街任何一个人眼里。

        他想起来江浸月小时候也是这幅样子,虽然年纪还小又是个混在师兄弟里的女娃娃,但一举一动落落大方,不论胜负都礼节兼备,从小就是个侠客模子。反倒是身为大师兄的洪歆霁,跟着那样的父亲也能粗中有细,门中再琐碎的事情也做得妥帖,细致得宛如管家。那时候他想,这两个大有作为又秉性互补的孩子如果都留在长剑门,长剑门该多么风光,没想到后来一个六年不离北疆,一个六年不回北疆,好好的大师姐反倒便宜了罗刹门。

        江浸月的胜出比预料中更快,她身轻如燕,那三招根本奈何不得,这也是为什么黑裘的条件之一是加赛。

        生死局当然见血,除了池悲风那种身上只见别人血迹的可怖存在。江浸月也有失手的时候,雨天地滑,一斧劈在肩膀上,伤口深可见骨。若非江浸月躲得快,那力道足以卸掉一条手臂,就不是受伤那么简单了。

        江浸月一下场便有两个侍女为她包扎上药,蔻美人考虑得还是很周到的,留下两男两女,不论外伤还是内伤都备了药。

        三比一,黑荣回头和手下说了句什么,有人马上跑下去传话。

        沈幼菱眉心一跳,总算明白黑街的底气从何而来了。

        不远处走上来一个像松树又像云竹的少年,如同独自行走的高僧,带着谦卑坚韧的力量,与超然物外的孤独。

        ——陈尧以她最不期待的方式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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