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陈北江

东来客栈很安静，蔻美人包了场，现在整家客栈都成了罗刹门的临时据点。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草药的味道，平时最悍野闹腾的荆琛现在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唇无血色，难得的一动不动。

        荆琛已经挺到身体的极限，几乎是一沾床就昏了过去。他伤处众多，大小不一，又折了条腿，万幸的是没被谢府带着倒刺的钩镰枪捅个对穿，不然当胸一个血窟窿，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蔻美人一双手长得水葱似的，却连指缝里都是血，她抬起拇指顺着荆琛的眉骨抚过，那有个比周围皮肤更暗的印迹，是一小块深深的疤痕，若非仔细辨认，根本瞧不出。

        一小块人为的、深深的疤痕。

        “眉上生痣，是草里藏珠，既贵且富。”

        长长的睫羽颤了颤，看着轻飘飘的，乌黑眼底却沉得像压了座巨山。蔻美人五官协调到了极点，一毫一厘都挪不得。她皮相好，骨相佳，任凭哪一个人见了都得承认她的美，但这里面带着一种复仇的美感，她躺在枕边不像温香软玉在怀，更像卧薪赏胆的潜伏，一到半夜就该拉开窗户放鸽子报信。

        早些年蔻美人不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的，她知道自己得了副好皮囊，却不是高门大族所偏爱的笼中金雀的长相。她的五官太锋锐了，贵客与其喜欢和她谈论风雅，更爱她伏低做小。高不可攀没意思，柔弱可欺也没意思，品居高者弯腰，观位卑者抬头。偏要把花茎上的刺剥净，剥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杆，拿在手里肆意把玩才尽兴。

        她是这样一点一点爬上来的，豁出去的势头决绝得像要报杀父之仇，任谁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日夜提防都不够。唯有荆琛，躺在她旁边像只癞皮狗，睡得又香又沉，一点儿不怕她半夜动手。就算捏着鼻子把人叫醒，也只是长臂一展把头也蹭过来，蔻美人经常怀疑荆琛先天不足，要么缺个脑子，要么缺根弦。

        贴身婢女进门禀报：“美人，门主和二龙首他们回来了。”

        蔻美人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婢女噤声，她给荆琛拉好被子，抬脚去了对面的房间。她一动，立刻有四个小厮围上去，里里外外守着荆琛。

        罗刹门的情况比想象中好很多，看池悲风扶着沈幼菱的架势她还以为人怎么了，凑近了一看，沈幼菱从头到脚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蔻美人瞬间反应过来，她无心参与这种愚蠢的游戏，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别在我这添乱，拿点补气血的药丸赶紧走。”

        沈幼菱本就是被硬架上来的，一听这话手上带了内力甩开池悲风，冷着脸跑到对门看荆琛了。

        听说罗刹门回来，孟垂青早早就飞下去迎。江浸月人还没到呢，孟垂青嘴里已经四美人江师姐喊个不停，蔻美人一听就头疼，心想完了，江浸月这回不知道又把自己搞成什么落魄样。

        果不其然，江浸月身后跟着战战兢兢四个随从，肩上的血像被泼上去的，硬是给蓝缃二色的门派服饰又加了一个主色，蔻美人狠狠剜了随从一眼：“回头再收拾你们。”

        她和江浸月相识，比和所有人都早。很多年前的妙玄，人牙子手里牵着俩孩子，趁乱拐来的六岁，便宜买来的八岁，后来一个成了长剑门大师姐，一个成了花朝楼花魁，这都是后话。共患难，同生死，一起被拍在命运未知的路上，这种自小的情谊是无法后来居上的。

        四个人深知自己主子的脾气，畏畏缩缩躲在江浸月后面，低着头没一个敢答言。

        “好了，”江浸月轻声说，“胳膊长在我身上，他们哪里管得住。”

        “成天好吃好喝养着，一个中用的没有。还有你，几回了，你自己说说几回了，自打当了二龙首，就没几回好时候。你是不是打定了自己死不了，天天不算不顾的，”蔻美人怒从心头起，边数落边解江浸月的外袍，扭头间看见罗刹门末尾多出来一个男子，诧异道，“哪儿来的生脸儿？”

        江浸月向陈尧面无表情的脸上投去感激的目光，庆幸自己终于脱离苦海，她不怕比武打架，只怕被蔻美人叨叨痛骂：“这位是陈尧。”

        “哦，找着了啊。”

        蔻美人命人打来热水，手上动作不停，她顾不上问在哪找着的，一个人治一窝龙首难免着急上火，偏偏有人杵在那里看不懂眼色。蔻美人抬头，对上陈尧注视已久的炯炯目光：“要不你治？”

        “非礼勿视，外面等着去。”

        陈尧无声无息飘出去了。

        陈尧一走，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蔻美人道：“小模样还凑合，就是没眼力见儿。”

        “他是想等我伤好了跟我切磋，一门心思扑在武学上，哪里管别的。”

        “那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就好啊，你这伤，早了。”

        止血的药粉撒上去，江浸月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冒出汗珠，也突然想起什么：“陈尧是在黑街找到的，今天罗刹门能赢，有他的原因。”

        蔻美人正为她缠细布，闻言道：“怎么？”

        “他是认输的。”

        “认输？！”

        蔻美人在愕然中听明白事情原委，于是出门时虽然依旧扬着下巴，目光含刀带剑，但也多看了陈尧一眼。

        总舵还有事要处理，池江二人临走时把垂青也捎上了。荆琛那边不方便挪动，便在客栈住了下来，等着好些再搬回湘水分舵。

        陈尧一直惦记武林英豪榜排名，他虽然没眼力见儿，但也没到痴傻的地步，当天追着人家问。他约了江浸月第二日再聊，被江浸月清早开门时碰了个正着。

        卯时一刻，天也不过刚刚破晓，江浸月披着白袍惊讶道：“吃了吗？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怕错过，所以等了一会儿。”

        “他没等一会儿，他等了一晚上，压根就没走。我昨天给荆琛换了三回药，也看见他三回，知道的以为这是要跟江师姐切磋，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暗杀她。”蔻美人身后跟着几个婢女款款走来，带过一阵香风，“怎么着，门主没鼓动鼓动你，来罗刹门不就能天天跟江师姐切磋了。把荆琛的三龙首替下来给你，让他排第六，多妥当的事儿。”

        陈尧被密集的话搞得晕晕乎乎，自然也揣测不出蔻美人给他指的明路，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说出句：“没有。”

        “这哪行啊，从前老盯你，怎么送上门来又顾不上了，门主可不是动作慢的人，等着吧，过两天准找你，”蔻美人就差把入赘俩大字写脸上了，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大病号，这才收了兴致盎然的目光，“行了不逗你了，我还有事了，走了啊——”

        又是一阵香风拂过，临走还不忘朝江浸月抛个媚眼，后者倚在门框上，无奈的笑了笑。

        遗憾的是陈尧恐怕不能如愿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浸月人虽然回到了妙玄打理分舵，吊着胳膊忙前忙后，但动武的事终究要放放。

        陈尧如不会说话的清影一般，成天跟在江浸月后面。江浸月脾气好又耐心，这事换作蔻美人，早就厌烦了，还得疑心他是不是对家派来的奸细，借此打听罗刹门分舵情况。

        但江浸月是个好相与的，只回过头问他：“你不练武了，跟着我做什么？”

        他二人都对武学有着近乎痴迷的执念，两个武痴凑到一起，开口便知道对方心中排第一的是什么。

        陈尧回答说：“练，但是你受了伤，我能保护你。”

        这不是托大之词，南陈北江，他们走在一起就是双剑合璧，放眼江湖难寻敌手。

        江浸月轻笑一声，语气很和善，说：“谢谢你，但我在这里很好，不用担心。”

        陈尧不像江浸月，从伊始便一群师兄弟围着，习惯与人相处，干什么都和颜悦色的。他师父只有他这么一个徒弟，与世隔绝地教，教到出了师下了山，陈尧还是以与世隔绝的心态行走江湖，连朋友也没交一个。长期的独处让陈尧身上有种孤高的气质，行止有度，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就是脑子有点木。大抵是全部精力都用在剑术上，他脑子很轴，听不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还是木头一样杵在江浸月后面。

        江浸月素来做事妥帖，人来了，不好不留人吃饭，便拉上几个熟知放心的师弟师妹，凑在桌上一起吃。一水的蓝缃色衣袍，只除了陈尧。

        陈尧在桌上几乎不说话，江浸月也不避讳他，从俸禄多少银子到，饭桌上该说什么说什么。吃过了，陈尧便乖乖离开，也算让人省心。

        这一来二去的，陈尧在妙玄分舵混了个脸熟。江浸月手下有个人叫吴西岭，同样是第一批上长剑门的弟子，资历很深。江浸月不在的时候便将妙玄分舵交给他打理。

        江浸月十五六岁的时候，长剑门热闹极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将欣赏、倾慕、依赖、迷恋、崇拜都当做了爱情。江浸月是他们所能接触到的美好的投射，从父母身畔领上师门卧房的人是她，站在最前面率众练功的是她，论剑场上的人是她，生辰时端来长寿面的人还是她。

        于是穷尽全身解数靠近，什么故意掉在人家院里的风筝，堆在门口一叠声的大师姐早啊，掐着点到练功路上的偶遇，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的一个早上，三十六陂的院门大开。少年们的问候还没出口，便见着燕师尊长身玉立出现在门口，阴恻恻一张脸，声音冷得像朗朗晴日砸冰雹：“小子，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数数能在她手底下过几招。”

        ——便没有人敢行动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长剑门弟子里边，能和江浸月旗鼓相当的只有大师兄洪歆霁，燕师尊就江浸月这么一个宝贝徒弟，看得上他们才怪。

        吴西岭就见识过卓尔不群的大师姐明里暗里是如何被追求的，面前这人恐怕还看不清自己的情意，于是逗陈尧说：

        “我们大师姐好不好看啊？”

        陈尧点点头说好看。

        “我们大师姐人好不好啊？”

        陈尧点点头说好。

        他又问：“我们大师姐人这么好，是不是总想看见她啊。”

        陈尧点点头说是。

        他又问：“我们大师姐，是不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啊。”

        陈尧点点头说对。

        吴西岭两手一拍，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声音铿锵果决如敲金击石：“你这是喜欢我们大师姐啊！”

        陈尧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他见陈尧雷打不动又来了，当即勾住陈尧的肩膀，幸灾乐祸一般对他说：“好兄弟，等到了北疆长剑门可有你受的。”

        南陈北江，双剑合璧，这回燕师尊该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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