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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逢二殿下


傍晚,暮鼓声响起。

        苏姮快步在十二楼的连廊上穿行,走向门口。她必须在坊门关闭,也就是夜禁开始之前赶回苏府所在里坊。

        苏姮是英王妃苏锦言的庶妹,生母据说是一名歌姬,生下她不到一年便离世了。

        许是生母身份低微的缘故,苏姮在苏府一点也不得待见。

        不得宠到什么程度呢?

        她四岁时被家仆遗落在大街上,直到她自己寻回府上,她的父母,也就是苏侍中与苏夫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被弄丢了,弄丢她的仆人也未受到惩罚。

        作为一个苏府小透明,苏姮每月领到的银钱不多,为了自己的未来生活,为拥有在这世道安身立命的本钱,她考虑起了私下做生意。

        前年,她用生母遗留的财产买了一间铺子,开始做平价首饰和香料的生意,店名叫春林斋。

        日日忙于生计的平民百姓没有闲暇自己制香,也没有钱去购买昂贵的首饰,但只要市场上出现他们买得起、设计精巧且品质优良的这些物什,他们便会消费。

        春林斋由雇佣的管事看管,苏姮这个幕后老板偶尔假扮小厮,做做跑腿工作。

        平康坊内并非只有名花,更多的是生活拮据的姑娘,她们中的部分人会光顾苏姮的生意。

        去平康坊送货的次数多了,苏姮就发现秦楼会时不时地雇佣画师给姑娘们绘像。她自幼习画,于是乔装了一番,号称“甚闲”,便去应聘了。

        最近,她受雇于十二楼,为楼里新进的十余位佳人绘像。

        街鼓声中,夜色降临,十二楼中的灯笼一盏盏点亮,渲染这彤窗绣柱,一片纸醉金迷。

        苏姮匆匆转过回廊,迎面走来一群世家子,廊里是他们的谈笑声与玉佩璁珑声。

        她仅瞥了一眼,便被为首那人的滟滟红衣灼了眼,飞快地低下头,让到一边阴影里,假装是楼里的侍人,不引人注目。

        世家子们从来不会留意廊边的下人,尤其是燕馆歌楼这种地方。

        谈笑声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苏姮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屏住了呼吸。

        她深吸一口气,继而挨着廊柱,大口喘气。心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她脑海中还是那位红衣郎君的身影。

        久违的绯色,一直烧到她心底,仿佛誓要再次燎原;那袍角上金线绣成的昳丽纹路,像锋利的细链,割在她心上,绞得她呼吸都不畅起来。

        时光仿佛回到三年前。她十二岁那年。

        苏姮的住所,是靠近苏府后墙的一座无名院落。因为她不得父母关注,婢侍们常慢待于她。

        那是个寒冷的早春清晨。

        因昨日风雪,送餐的婢女没送来晚饭,苏姮今日一大早就被饿醒了。

        她料想今晨也不会有人给她送吃食,洗漱完后,便亲自走去厨房。

        走过后墙那条小径时,忽见一位红衣郎君出现在墙头上,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对方怀中抱着一窄长的木匣,看起来正要跃到地面,冷不丁看到一个人,也惊愕了一下,眼中浮现一丝苦恼。

        不过,苦恼只有一瞬,注意到只是一个小丫头时,他冲她粲然一笑,继而跃下墙头,站在她面前。

        他姿态从容闲雅,飘逸翩然,比苏姮这个主人家还要表现自在一些,丝毫没有擅闯民宅的心虚。

        苏姮被这人的一笑弄得有些晕乎,爱看志怪小说的她心道“这位郎君不会是妖精吧”,又怀疑,“是我饿晕了还是没睡醒,出现幻觉了?”

        冰雪初融,凛气卷云,对方却只穿了身红色薄衣。束发的玉冠有些歪斜,散落的墨发随风轻摆,有些粘在他脸上,看起来风尘仆仆又落拓不羁。

        他身形高瘦,肤色苍白,鼻尖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红,但又浑身热气蒸腾,肌肤透着汗意,胸膛起伏喘着气,沿鬓角流下的汗,悬在下颌,滴答在锁骨上,最后没入衣襟。

        热气氤氲了对方艳丽的眉目,恰逢晨光熹微,添了梦幻之感。

        他一袭轻衫还带着冰雪霜尘,湿漉漉、黏答答的,但这浓墨重彩甚至稍嫌黏稠的红,在他身上却恰到好处。

        羸弱、靡艳,优雅、嚣张——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杂糅,蛊惑人心。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的目光注视在苏姮身上,以至于她有些紧张,磕磕巴巴地回答道:“苏、苏姮。”

        这人明显对这个名字没印象,但他神态闲适,丝毫不窘迫:“哦,苏家人?你也是锦言的妹妹吗,最年幼的那位?”

        苏锦言有一位众所周知的庶妹,名唤“苏锦惜”,是苏姮的五姊。

        “是、是。”

        苏姮终于反应过来这位郎君的身份。虽然作为个生母低微的庶女,她极少有机会出席宫宴,但仅有的几次远远望见,也能让她猜到他的身份——

        是太子殿下,并且是,与她长姊有婚约的太子殿下。

        苏姮的心像泡在温凉的茶水中,起起伏伏、无有着落,微苦,发涩。只是这时候的她,还不懂一种情感叫“惘然”。

        不远处传来一队人的脚步声,应该是苏府的护院。

        太子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然后带着她跃进了最近的屋子。

        喂,这是我的房间。苏姮心道。

        “不许叫人。”太子低声威吓。

        苏姮点点头。

        “锦言的院子怎么走?”对方移开捂住她嘴的手。

        “殿下要做什么?”

        对方皱眉,明显懒得搭理这个问题,但到底还是解释道:“孤有东西要送给她。”

        苏姮恍然。今日是长姊的生辰。

        可为什么太子还要私下来送礼呢?

        大概是,那桩婚事是太子母家许家向圣人提出的,而圣人并不喜太子与群臣交往过密,即使是亲家。

        又或许,这匣子里的礼物比较特殊或太贵重,不能写在公开的礼单上。

        苏姮答了长姊住处。然后气氛冷场。

        太子一直都注意着附近经过的苏府家丁,而苏姮则是因为站在他身边,想搭话又不敢搭话,所以沉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队护院还在周围,因着此处位置偏僻,他们停下脚步,放松唠嗑。

        太子面露不耐。

        苏姮寻思着,对方大约是着急进宫。毕竟再过三刻,今日的常参便开始了。

        犹豫片刻,她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建议道:“若是殿下不介意,民女可以帮您,将礼物转交给民女的大姊。”

        对方的眼风刮过她。

        都说太子像极了今上,继承了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可苏姮却感到他的目光明亮又锐利,她的小心思被一览无余。

        她咬唇。

        对方见她被吓住,方道:“不必了。”

        他手抚过匣子上繁复的花纹,眼神温柔:“孤的心意,自然要亲手交到她手上。”

        又过了一刻,那群护院终于走远了。太子离开前冷冷道:“孤今日并未来过苏府。”

        意思是,不得在他人面前提起此事。

        “是。”苏姮神色含怯。

        眼见的对方一只脚已迈出门,他又回头朝她道:

        “锦言也不行。她面皮薄,听不得别人当面讲我和她的事。”

        窗门大开,冷风呼啦啦地灌进苏姮的胸口。

        旧忆苍凉使此刻呆立廊中的她清醒过来——已是暮春时节,哪里还有早春的雪?

        她提步回家。

        殷墨应付完几位官员后,已是微醺,但想到之后邀约的人,还是唤人取来名酒齐云春露。

        齐云春露,冠以国名,自然不是凡品,入口清香,回味馥郁悠长,最合春夏时节。

        那十二楼的娇俏歌妓将酒坛递给男子时,见他眼眸湿润,潺潺如春水,便出手撩他,谁知男子只是玩味一笑,径直拿过酒坛,向盛棠阁而去。

        歌妓懊恼,原地叹气。

        殷墨提着酒,转过几道回廊,进入了盛棠阁。

        入目是一位斜倚在榻上闭目小憩的、如花似玉的美人,披服艳丽的牡丹花开纹样云锦大袖衫,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素手捏着把白玉骨桃花扇,折扇的另一端搭在身上。

        殷墨在美人对面坐下,打开酒坛。

        酒香使得榻上的美人睁开眼——一双与对面人相像的含情目,高挺又秀气的鼻梁,水红色薄唇,轮廓较柔和的脸庞。

        本是柔情似水的长相,眼角眉梢却含着戾气,勾起唇角时自带讥诮,一股愤世嫉俗又玩世不恭的味道。

        这当然不可能是盛棠阁的主人,有着解语花之名的顾薇姑娘,而是长公主殷妙之子、卫国公府世子,姬月。

        长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姐姐,卫国公府姬家在殷氏还是前朝的东齐王时,便是殷氏的亲信,这位姬世子的家世在齐国可谓是顶尖的,他也不负众望,长成了恣意妄为的性子。

        若说二殿下是风流皇子,那么这位姬世子则是彻彻底底的纨绔——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犬马声色饮酒六博及鐕核持筹,无一不通。

        他明明有着最顶级的家世,却由于顽劣乖张成为了京城贵圈的边缘人物。

        姬月打量了两年未见的兄弟几眼,他常年混迹教坊,各种唱词是信手拈来:“莫非老天心也偏,不向美人年痕添……”

        殷墨手痒痒:“……”要不是这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早揍人了。

        两人是周岁宴上就被双方母亲按头认识的兄弟,九岁前常混在一起胡天胡地,爬树捉鸟、摸太液池的鱼、翻宫墙以及捉弄授课的翰林学士等等。

        只不过胡闹之后,殷墨会被许尚书令和许皇后逮去好好学习,而姬月,回家后没写几个字,便又将国公府闹个鸡飞狗跳了。

        他们彼此为对方背过的黑锅数不胜数,彼此都十分清楚对方是什么德性。

        譬如现在,殷墨听了姬月的玩笑,停下给姬月斟酒的动作:“你想不想喝酒了?”

        “想想想!”姬月伸手去抱酒坛子,讨好一笑。

        “前不久你和王十一被弹劾,是怎么回事?”殷墨问道。他刚回京城,有些消息影卫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害,这事啊……”姬月表情郁闷,边说边给自己和对方倒酒。

        “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年底,大家都休息了嘛,王十一就想买几坛好酒,与几位同僚聚餐。但你知道的,王家家风清正,给小辈的月例不多,十一他又为人豪爽,掷金慷慨,于是年底就没钱了。

        “他卖了集贤殿书院的废纸,也就两贯钱,于是几位同僚又各自出了二两银子,补足了酒菜钱。

        “没想到,新春朝会上,他就被御史弹劾‘监守自盗’了。太离谱了!

        “虽然说集贤殿书院的废纸,即使是废纸,也是公的,换钱后算公款,但京城哪家衙门不是每年年底卖废纸换点小钱聚餐的?怎么就王十一他们被弹劾了,被当成儆猴的那只鸡了?”

        “监守自盗这罪名可就重了。”殷墨拧眉。

        “是啊,还好,圣人让京兆府去调查此事,最后只说是‘浪费公款’,而且数额小,但还是被贬官了。

        “王十一被落了集贤侍讲之职,贬去扬州某破落小县城当县令去了,他的几位同僚也通通降职了。”

        “那你是怎么牵扯进去的?”殷墨问道。

        姬月捂脸:“我听闻有美酒,就去蹭了几杯……所以也被一起指责了。

        “不过,我耶娘只有我一个孩子,只要不犯大事儿,世子之位稳稳的。而且我又没在朝中领官职,御史要弹劾我也无处着手啊。”

        “他可以弹劾有军职的你父亲。”

        姬月咬咬牙:“算你狠。”

        “弹劾你们的御史是谁?”

        “除了范及那老古板,还有谁那么大的胆子?他可真有勇气,去年检举了数位谢家一派的官员,今年开春又弹劾了王家子弟,得罪了朝堂的两大派,他还想不想安度晚年了……我记得你以前也被他弹劾过。”

        范及任御史中丞,是位出了名的直臣、谏臣。

        殷墨道:“范中丞这人除了有点轴,为人刚正耿直,在朝中不偏不倚,不会无缘无故盯上集贤院,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王十一说,他与王十四讨论了一番,认为是谢家搞的鬼,谢家想打压他王家。你知道的,谢家与王家在朝上一贯政见不合,针锋相对。”

        当年许家还在时,谢家在朝堂的势力便不断壮大,如今许家不再,谢家便有权倾朝野之趋,只有王家一派才能勉强与他们成分庭抗礼之局面。

        “可王家都是文臣,没有武将、没有兵权,比起谢家还是落了下乘。”殷墨轻叹。

        当年的许家,差的也是这点。

        殷墨继续道:“谢家的野心未必止于和王家对抗,他们更可能是看上了集贤院的位职,毕竟是馆阁之士,与圣人交流密切,然后顺便,铲除异己。

        “他们只需寻人到范中丞面前搬弄是非,甚至不需要当面和范中丞说,只要将王十一他们做的事描述一番,让流言愈演愈烈,惹士大夫们议论,范中丞就会关注此事了。”

        姬月点点头,心道,对面人明明这两年不在京城,对朝局动向倒像是了如指掌。

        他道:“说说吧,你过去两年在南诏,如今的交州,做了什么?接下来又有什么安排?”

        人人都说,太子遭遇平地风波,又经受情伤,铩羽离京,“落魄凤凰不如鸡”,可姬月觉得,这人应当不会耿耿于得失,裹足不前。

        “我……”提起往事,殷墨有些犹疑,指尖轻点杯壁,“结识了阮将军,也就是现在的交州刺史,并与其他将军结交。”

        父亲当年这么提防他笼络将领,这次,却亲手将机会送给他。

        他目露思索。

        “现在回京了,我要查清当年之事的真相。”殷墨捏住了酒杯。他不相信外祖父会识人不清,不相信穆家会叛国。

        “嗯。”想到当年穆家满门获刑一事,姬月神情也凝重了,又问道,“那如今朝堂上……”

        “我需要王家的支持。而他们将不得不选择我。”

        见姬月不解,殷墨解释道:“谢家与王、许两家一般,自前朝便是簪缨世家,但与王、许不同的是,谢家在前朝末年天下分崩的动荡中,顺应事态,招兵秣马,成为军阀,后来拥护我殷氏,建立功业。

        “而王、许为远离战火,避居一隅。齐国建立后,我祖父亲自登门拜访在天下文人中更有声望的、隐居梁州的许氏出世,其后,避于扬州的王家为延续门第荣耀,不得不向殷氏投诚。

        “当然,祖父欣然接受王家并予以重视,也是因为王家代表了整个江南士林——扬州王氏的称臣,奠定了殷氏对如今齐国南方的统治基础。

        “这样来看,谢家更主动,而王家则被动。

        “事实也如此,谢家在朝中担任要职的人比王家多得多,始终争取与权利中心保持密切关系,而王家,表面看起来能和当年的许家一样,与谢家旗鼓相当,实则在朝堂上远没有谢家来得游刃有余。

        “如今,王家被谢家步步紧逼,深陷政治漩涡,脱不开身,我父亲不会帮扶他们,那他们只能来指望我了。”

        “但瑞王妃不是王家娘子吗?万一他们选择瑞王呢?”姬月发问。

        陛下膝下有三位皇子,瑞王是姜华妃所出的大皇子。

        殷墨颔首:“确实,瑞王妃是王家人,而且,瑞王年幼时,姜华妃还只是宝林,不能亲自抚养皇子,瑞王被养在王德妃膝下。

        “但是,瑞王长大后,姜家也得势了,姜家霸道,岂愿屈居王家之下?亲生皇子带来的利益,当然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姜家家主,也就是如今的护国公,出身草莽,和文雅儒素的王家人并合不来,护国公对文人的轻慢,更加剧了这一矛盾。宫中,姜华妃与王德妃的关系也不融洽。所以,姜、王联手的概率极低。

        “更重要的是,瑞王体弱多病。”

        姬月听完殷墨的分析,点点头,心想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熟思缓处。

        十二年前,许皇后去世,圣人开始冷待殷墨与许家。

        宫内有咄咄逼人的姜氏和其所出大皇子,有出身勋贵谢家、表面宽宏实则严苛的谢贵妃和其所出三皇子,有作壁上观的王德妃,殷墨的日子并不好过。

        宫内暗地里的冲突,是阴人不见血的。

        姬月受自己父母临行前的嘱托,进宫看望殷墨,他还以为会碰到一个因失去母亲庇护而黯淡无光的人,却只见到一位衣冠整洁的少年坐在窗下认真念书,毫无颓意。

        数年后,市井皆传“太子善言笑、美风仪,流连烟花之地”,却不知道此举是这人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这人永远都清楚目的是什么,明白该怎么做。

        不像他……

        同样是九岁时离开母亲,只不过他的母亲是跟随父亲,领旨前往北境,驻守宛城。

        “我为什么不能去呀?”小姬月问道,睫毛眨呀眨呀,看起来快哭了。

        殷妙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你舅父不会允许的。”

        姬月很是伤心:“那你们别走,好不好?好不好?”

        他拉着殷妙的裙摆,不让她离开。

        姬年受不了自己儿子还在和妻子婆婆妈妈,去扯开他的手:“阿耶阿娘有自己的责任要去承担,不可以留在京城……松手。

        “一个人留在永定不好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不到你娘的唠叨。”

        姬年话刚说完,就被殷妙踹了一脚,还被瞪了一眼。

        “欸欸。”他跳着躲开,笑着讨饶。

        姬月无心关注父母的互动,委屈巴巴道:“你们要离开我了。你们不疼我了,不爱我了。”

        “我们当然疼你、爱你,但你不是耶娘的全部。”姬年的表情变严肃了,“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你,现在只不过是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你是男子汉,要学会自己掌握人生、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嗯?”

        “哦。”姬月看着阿耶的黑脸,觉得如果自己不答应,阿耶会揍自己,扁扁嘴,“那你们一定要早点回来。一定哦。”

        “好。”姬年和殷妙齐声应道。

        可惜,他们食言了。至今,他们都还未回京。

        一个九岁的孩子该如何知道怎样成长?

        如果是要成为“男子汉”,“自己掌握人生”,该怎么做呢?

        小姬月很茫然。

        姬月觉得自己今日真是醉了,竟然想起了往事。

        和殷墨有盘算的伪饰不同,他放肆于女子看向他的热忱的目光,纵声色于灯红酒绿——如今的他,是长成了与父母期望完全相反的模样吧?

        他觉得入口的酒有些苦涩。向来没心没肺的自己,怎么突然就伤感了呢?

        他摇摇头,去摆脱那种情绪,大口喝酒,企图冲淡刚刚的涩意,继而道:“你还是心思百转千回,时刻斟酌衡量……你还记得苏锦言吗?”

        他见殷墨拿杯子的手一顿。

        “喝你的酒去吧,齐云春露都堵不住你的嘴!”殷墨横了他一眼。

        “嘿嘿,”姬月讪讪笑道,“你开口闭口不提苏锦言,我还以为你忘了她呢……”

        他见对面人抿了口酒,视线清远:“忘记和放下,是两件事情。”

        这人太含蓄。姬月为自己兄弟的感情经历抓心挠肝,直接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出席宫宴呢?当年被迫离京,走得这么匆忙,总有来不及说的话吧……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和她说的吗?”

        他仿佛听到一声轻叹,却只见对面人长睫低垂,叫他看不出情绪。他听到:

        “我与英王妃,有什么可说的呢?”

        对方抬眸看向他,目光清浅。

        这话真冷淡啊。姬月想道。毕竟他是知道当初那俩人有多如胶似漆的,如今这幅光景,置身其中的人,怕是心理落差很大吧。

        连他们这些目睹的人,都觉得情何以堪。

        空气有些静默。

        “如果……”姬月欲言又止。若是连当事人都觉得旧梦已了,他作为旁观者去假设、去重提,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笑笑,岔开话题,讲起了这两年京中见闻。

        两人推杯换盏,直至远方隐约传来鸡鸣,在塌上倒头就睡。

        候在内间的顾薇直到外头不再有说话声,才出来,为那就地而眠的两人盖上薄被。

        她在为殷墨掖被子时,手在他衣襟上留连了一会儿。

        下一刻,男子握住她的手,睁开眼。

        “我以为你早歇下了。”他道。

        顾薇恼他的敏锐。有条界线是她无论如何也迈不过的。

        所有人都觉得他纵容她、捧她,连当年的苏女郎也这么觉得,因而大发雷霆,可苏女郎怎么不察觉,他对她的心意,何曾及得上他对卿的一分一毫?

        她能在他身边停留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她的识趣。

        十二楼的解语花,怎么能不识趣?

        顾薇注视着殷墨朦胧的眼眸,莞尔一笑:“许久许久未见着殿下了,若不出来看一眼,妾睡不着。”

        “那现在,看第几眼了?”男子眉眼含笑。

        顾薇脸一红,觉得被握住的手也烫起来。

        “去歇息吧。”男子松开她的手,阖上眼。

        顾薇起身,熄灭了室内所有烛火,放下了周围的帘子,然后回了自己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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