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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日


第二日。

        清晨,英王殷琢来琅华宫给自己的母妃谢贵妃请安,刚好,大宫女丹素在与谢贵妃讲新晋华妃的事。

        “……圣人昨日留宿在华妃宫中。”丹素一脸愤愤不平,“圣人给华妃拟的四个封号,她偏挑了个‘华’字,这不是故意来膈应娘娘您的吗?……”

        “好了。”谢贵妃打断她的话,“到底也是圣人给她的封号,你莫要失了规矩。”

        丹素撇撇嘴:“奴婢当然知道,这不是给您打抱不平嘛。”

        “姜家近日风头正盛,圣人这阵子偏宠姜氏,也是难免的。”

        “可华妃也太嚣张了……”

        不光要“琅华宫”的“华”字做封号,前天还让人把御花园里贵妃最爱的姚黄给铲自己宫殿去了,圣人也默许了。丹素心里想想,却不敢说出来,触自家主子霉头。

        “您不给华妃点颜色看看,她就意识不到这后宫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宫中没有皇后,圣人让贵妃统摄后宫。

        谢贵妃欣赏了下翠蛾刚给她涂好的丹蔻,满意地点点头。

        她气定神闲,仪态雍容,并未将华妃放在心上,道:“这姜氏从一介农女到四妃之一,这条路走了二十余年……多不容易。我何不放她一条生路呢?”

        然后她面向候在一旁的殷琢,露出笑容:“阿琢,你来啦。”

        殷琢向自己母妃问安后,道:“姜氏是父亲的旧人,却一直不得父亲喜爱,即使她诞下长子。父亲登基后,她只堪堪为宝林,大哥被交由王氏抚养。

        “可姜氏却在入宫后的十三年之后,一朝获宠,连带着其兄姜度也受到了父亲的重视。之后姜度西退秦兵,攻克南诏,在朝中的地位不断提升,后宫中的姜氏也水涨船高。

        “姜家从草莽之辈,一跃成为朱门勋贵,仅用了九年。”

        殷琢眼中阴沉。姜家的晋升,实在太快。

        “所以呐,”谢贵妃叹了口气,“有些人就是运气好……姜度一介匹夫,也能有如此造化,竟敢与我谢家一争。”

        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说到底,姜家不过是新贵,全靠姜度一人撑着,而我谢氏乃大族,底蕴深厚,你外祖、舅舅、表兄又都是出众的……姜氏生的那个病秧子,又岂能与你争锋?

        “至于后宫里,连你父亲都不敢动摇我在后宫中的地位,姜氏岂能撼动我?”

        她看着身旁的殷琢:“阿琢,你要记住,他人给予的恩宠,是不值得等待的,握在自己手心的,才是最可靠的。你的父亲不是你能倚靠的,只有谢家,才是你的仰仗。”

        母亲的目光太尖利,殷琢不自觉地点点头。

        “对了,”谢贵妃语气放缓,问道,“你和你那王妃,处得怎么样了?”

        “……”

        谢贵妃见儿子不语,心下了然。她冷笑一声:“当初是你自己求来的这个王妃!

        “若她的心能被你焐热,她与那人分开两年了,也该焐热了……婚后她还是那副模样,你考虑下侧妃人选吧。

        “你表妹你是不要想了,你伯外祖父不会让她成妾室……孙尚书的女儿也难得,桓国公的更不可能。但崔寺卿之女,吴尚书之女,你考虑……”

        “儿不欲立妾。”殷琢打断道,语气平淡,却坚定。

        “胡闹!”谢贵妃抬手一拍桌案。因着动作剧烈,头上的珠钗步摇晃动着碰撞在一起,发出玎珰声,可见她心情起伏。

        “她是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你在此事上要如此忤逆我?!”

        谢贵妃以前不是没和儿子提过纳妾之事,正妃进门时,侧妃一同册立,便好了。可每次都被殷琢将话题轻飘飘带过了。

        可如今他既已成家,如何能对家宅之事如此不上心?

        “她对你不闻不问,不向着你,连带着苏家也与你关系不洽,可叹她父亲是门下长官,受圣人信任,我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可你,因为她舍弃了本该有的妻族助力……你图什么?

        “阿琢,你好好回答我,你图她什么?

        “她有什么可图的?!”

        殷琢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谢贵妃被气到了,深吸一口气:“你滚。”

        这几年,因为儿子的事,她眼角的皱纹都多添了几条。曾经那个遇事就躲在自己身后、满眼孺慕和信任的孩童去哪儿了呢?

        她见殷琢还杵在身边,又道:“滚。”

        看着就烦。

        “快滚!”

        “母亲息怒,儿告退。”

        谢贵妃看着殷琢退出门,远去的背影——十九岁的青年,身形颀长,却依旧单薄。

        苏姮晨起出门后,去了相见欢。

        “相见欢”是一家生意清冷的歌楼,在繁华热闹的平康坊毫不起眼。

        它家的表演形式,是以歌舞讲述一个个传奇故事,歌词通俗浅白,夹杂民间俚语,所以不太受文人贵人们的喜爱,不过苏姮却觉得这表演很有意思,因而常来。

        去年冬天,她在这里意外认识了姬世子。

        那是临近除夕那会儿,百姓们多呆在家里共享天伦之乐,相见欢里的客人少之又少,只剩下零星几人。

        那天,台上上演的故事,叫《狐仙》: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

        一位富家小娘子春日出游时,救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她将它带回闺中,给它治伤。

        没有旁人时,她便向狐狸倾吐自己的烦恼,比如父兄不慕,比如没买到最新的胭脂水粉……比如,她将要嫁人。

        狐狸伤好后,这位女郎便将它放走了。狐狸离开前,回头看了女郎好几眼,似乎恋恋不舍。

        几年后,女郎家逢巨变,她被丈夫扫地出门。她流落乡间时,被一位貌美女子所收留。这位女子,便是之前女郎救治的狐狸,原来它是狐妖,伤愈后修成人形。

        此后,女郎与狐妖结为金兰姐妹,一起挣钱养家,一起生活。

        可狐妖到底不能一直陪女郎走下去。女郎渐渐衰老,而狐妖永葆青春。

        某日清晨,女郎梳发时,看到镜中人已褪色的容颜,惶恐不已。

        她和她,终究是不同的。

        女郎最害怕的那天,还是来了——不久,狐妖飞升成仙,离开人间。

        原来,对狐妖来说,救助女郎,不过是了结因果;相依为命的十余年,不过是它在人间一场短短修行,是属于它的机缘。

        徒留那位女郎,守着宅院孤老。

        台上扮演女郎的歌舞伎唱着最后一曲:

        “一枝开罢一枝罢,风雨无情卷落花。残红底衬香阶下,举步踌躇不忍踏。恼人最是枝头燕,笑我有家却无家……”

        苏姮不知怎的,被这故事煽起了情绪,眼眶发酸。

        她擦擦眼泪,觉得在外面哭很丢人,便向四周看还有没有人,结果一回头,对上了另一双红红的眼睛。

        是姬世子。

        戏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在苏姮对上对方眼睛的同时,对方眼里的黯然迅速收起,覆盖上乖戾,可这层面具实在太脆弱,要掉不掉。

        眼泪地从苏姮眼眶中滑落,她有点崩溃:“你为什么不哭啊……你这样子我好尴尬……”

        常被老臣斥责“背礼败俗”的姬月,当然不会在意对面女孩没有用敬语,他只为她手忙脚乱的抹眼泪感到好笑。

        他牵了牵嘴角,却感到脸上一片湿意。

        等苏姮整理好情绪,正想遁走,却听世子道:

        “要不要一起去吃酒?”

        于是,一个被父母丢弃在京城的世子,一个相府不受宠庶女,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里,结识了。

        后来,苏姮听姬月说,认识她的那一天,他觉得他们两人都好傻啊,看个虚构的故事都会哭。

        姬世子着实不是一位理想的友人,譬如今天,约好上午来相见欢,直到正午太阳高照,他都没出现。

        之前也有几次,他来迟了,理由五花八门:被城北蔡娘子追着跑了半个京城,路见不平教训了一下地痞,被金玉楼姐妹花堵在路上,诸如此类。

        姬月给苏姮的第一印象与市井传言出入太大,经历此后几次,她才将他与传言中那个“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喜怒无常、遥荡恣睢”的纨绔公子对上号。

        他以一种“你要惯着我”的姿态,踩在别人的底线上跳。如果这人不离开,他便变本加厉,并奇怪道:“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苏姮也碰到了这样的问题——

        “苏小娘子,我向来不与世家女子交往。别我约了你,你便应了。”姬世子从上至下睨着她,语气轻慢。

        苏姮并不受对方语气打击。从小到大,她听过的嘲讽、轻贱不少,若什么都放心上,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反而顺着他的话的思路想了一下:确实,只听说过姬世子勾搭烟花女子的传闻,但没听说过他与世家女往来的流言。

        男子皱着眉,不知道是苦恼还是厌烦,继续道:“……你不会,喜欢我吧?”

        “不是。”苏姮连忙道。

        她不排斥与姬月结交的理由有三:

        一是可能顾忌到她出身世家,姬月对她并没有过分之举,充其量不过是迟到,既没有影响到她挣钱,也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她一个人在京城走街串巷或欣赏歌舞,已经太久了,他有没有按时赴约、对她来说差别不大。

        二则,她突然遇到个同类,觉得新奇,很乐意去观察他。

        第三点,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姬世子长得太漂亮啦。即使让苏姮以画师的身份来点评,也挑不出毛病。能时不时地见到一张好看的脸,还是很开心的。

        可是,这要怎么明了的回答?——“我喜欢你的脸。”

        不不不。

        苏姮知道很多找打的渣男会这般直言不讳,但她不想找打。于是她“呃”了几下,没有回答。

        男子见她支支吾吾、脸也红了,似乎以为她在嘴硬,默认她喜欢他了。

        但这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并没有什么变化,一个是向来任性,“别人喜欢我,关我什么事”,一个是“我不走心,我计较什么”。

        相处竟然意外的和睦。

        苏姮觉得腹中饥饿,正要出门去买些吃食,便见姬月急匆匆地走进来了,头发明显就是随手拿发带一束,脸旁还散着几缕。

        “啊我来晚了……今早五更才睡。”

        姬月是在指他和殷墨聊天聊得很晚,所以才起晚了,而苏姮考虑到他的日常生活作风,以为是不可描述之事。

        她“啊”了一声,点点头,表示“我懂我懂”。

        姬月并不知道苏姮在想什么。他将手中的食盒地给苏姮:“你还没吃饭吧?给你。”

        苏姮打开食盒一看,是山栗鸡、莼菜鱼羹和一碗红豆元子。都合她口味,看来平时和这人一起出去觅食,他还是记住她的喜好的。

        “谢谢世子!”

        姬月摆摆手,示意“小事一桩而已”。

        苏姮先尝了口红豆元子。

        红豆做成豆沙,没有去皮壳,合着糯米元子,软糯绵密与微微的粗粝感交织,口感一流,冰糖少量,味道清甜,是道十分满足她要求的糯米元子。

        她眼睛亮了,抬头看姬月:“世子是个大好人!”

        “呵呵。”姬月瞥了她一眼。

        一道菜就可以感动吗?

        他想起方才,他吩咐十二楼的侍女这几道菜并告知要求时,顾薇抿嘴一笑:“这听起来是给一位女孩子准备的。”

        于是殷墨笑他“怎么连人家小姑娘的口味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回答。

        因为他觉得苏姮这么乖、这么听话,他为什么要亏待她呢?

        可这么听话懂事的女孩子,怎么就不长眼,喜欢自己呢?

        姬月疑惑地注视着苏姮。

        因着姬月今日迟到,苏姮与姬月在平康坊逗留晚了,直到入夜,才准备打道回府。

        夜禁已开始,各大坊门已经关闭。坊内还灯红酒绿,偶尔有行人车马,坊外主干道上可只有巡逻的武侯。

        姬月倒没事,他时常留宿青楼,可苏姮得回家。卫国公府和苏府同在一坊,几位王公大臣以及三位皇子的府邸都在那处。他俩索性一道回去。

        两人估计了下武侯的巡查路线与时间,顺利从平康坊的坊墙翻了出去。可要回府时却遇到了麻烦——

        朝大街开着的大门已关闭,是决计不能走的,响动一大,就会引来武侯,所以只好继续爬土墙。

        土墙不算高,姬月用手一撑,轻轻松松地翻了过去。对于苏姮来说就有点困难。

        她努力蹬了蹬,爬了上去,姬月去扶她,让她跳下来。

        没想到,土墙的修葺不怎么及时,苏姮站久了、又使了力,哗啦一下,随她掉下来一堆碎土块。

        动静有点大,仔细一听,有脚步声跑来,间之器械声。

        苏姮和姬月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罪魁祸首,他们赶紧跑离“案发现场”。这些武侯可不管你家世如何,夜爬坊墙一经捉住,先笞二十。

        谁知刚冲出一条街,又望见过来的另一路武侯,他们见这俩人慌慌张张、土面狼狈的样子,喝道:“站住!”

        姬月和苏姮左拐进一条小巷。

        继续七弯八拐,身后武侯穷追不舍。转进另一条街,迎面而来一辆马车。

        姬月眼睛一亮,他回头拽住苏姮,然后带她跃上了马车。

        驾车的束晖“欸”了一声,便见姬世子带着一位陌生少女钻进了车帘。

        武侯见那俩人钻进了二皇子的马车,二皇子的侍卫也未阻止,原地想了想,索性放他们走了。

        姬月一见车内情形,“哎呀打扰了”,转头想坐帘外。

        苏姮不察,还在往里躲,所以撞在了他身上。姬月本就屈膝弯腰,倾身向前,一个重心不稳,和苏姮两人摔了进去。

        五体投地,尘土飞扬。

        “咳咳。”有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

        苏姮直起上身,越过姬月望去,看见了昨日黄昏她刚遇过之人,殷墨,与十二楼的顾薇。这两人挨得很近。

        苏姮万万没想到,自己和那人重逢后的第一次照面,她竟是满头黄土,丑得不行。

        ——尘满面,鬓如霜。

        ——纵使相逢应不识。

        “拜托送我回国公府,送她回苏府哈。”她听姬月对殷墨道。

        ——原来转头就被扒马甲了。

        ——唉。

        生活不易,苏姮叹气。

        把苏姮和姬月分别送回家后,顾薇道:“刚刚那位少女,是苏家六娘子吧。”

        身为名妓,她记人记事的本事自然出色,不论是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大小事宜,她都会留意,不然,怎么可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种场合与高官名士,永远体贴合宜?

        “嗯。”殷墨其实不太有印象,记忆中,那位过去跟在苏锦言身后的小姑娘,只有一张模糊的脸。

        “世子今日取的菜品,便是给这位苏小娘子的吧。”顾薇有些好奇,“世子与苏小娘子,是怎么认识的呢……”

        姬世子从不与世家女往来,矜贵的世家娘子们也不敢沾染姬世子,怕于名声有碍。

        她看到车厢地上落了一条锦缎裁成、镶着宝石的发带,膝行过去拾起来,放到案上。

        “这是世子遗落的。还得殿下交还给他。”

        “他啊,”殷墨想起方才姬月蓬头垢面的样子,扶额,“真是愈发不着调了。”

        顾薇倚回殷墨身畔,睨了他一眼,声音柔媚:“殿下以为自己就很着调吗?”

        “好你个顾薇,竟敢打趣起我来了?”

        她看着男子的夭夭笑颜,心下舒了一口气。到底苏女郎的影响,和这两年时光,没让他们之间生分太多。

        今晚,他携她出席了桓国公举办的酒宴。

        她需要他的“宠”以维持自己的身价,需要他给予的金钱和名气,而他也需要她的身份,需要她在主客间的调和。

        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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