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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这一日是总章九年三月初三。暮春时节,风和日暖,大都城内各级衙署休假一日。城中官员及百姓纷纷举家外出赏春。吕霖难得一觉睡到晌午,吃了仆妇送来的汤饭,便亲自动手将库房里存放的药材一样一样摊放在大竹筛子上,铺陈在后院的三层木架子上晾晒。

        刚忙完,在井边洗了手,看门的老仆急匆匆走进来道:“老爷,宫里来人了。”吕霖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不必泡茶,你们两口子就在屋里呆着。免得不懂规矩,失了礼数。”那老仆哎哎两声,转头往厨下寻他婆子去了。

        上月初,吕霖在西市附近怀远坊觅得这处宅子盘了下来。宅子不大,三间两进,难得屋后有一个四四方方大院子。院子里种一棵积年大柿子树。一口深井,井水清澈甘甜。又兼临近西市,采买方便。是以吕霖看了一回,当场就下了定。

        这宅子距太医院略远,吕霖便从西市头口市上买了匹退役的滇军战马当作脚力。每日骑着去应卯,脚不沾尘,倒也十分便利。因他孤身一人,家中须有人照看,便又经坊正推荐雇了一对可靠的老夫妇来家中帮佣。打扫、饮马、做饭、洗衣,横竖他一个单身汉,也尽够使唤的了。

        闲来无事,他时常去西市逛上一逛。那里各州商贩云集,出售的药材比一般生药铺子里便宜得多。他一个懂行之人,去劣取优,自然能淘到不少好药。遂在宅子里收拾出一间大屋子,定做了整面墙的柜子,专门用来存放这些药材。

        珊珊站在大门口,将手里的三层大食盒子交予吕霖提着,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将头上的幂离摘了下来。只见她一张粉脸上已经挂了些热汗,口中不住抱怨道:“才三月就热成这样。”吕霖将她引到正屋厅上,将食盒子放在八仙桌上打开来一看。上面两层是各色茶点、两块茶砖,最下面一层是时令鲜果。色色精美,俱是宫内上用的好东西。

        吕霖因道:“我这里什么没有?难为你巴巴地送来。”珊珊兀自往客位内一坐,拿帕子擦着汗道:“外头买的能比吗?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住简陋,有一壶好茶吃着也是好的。”吕霖道:“多谢你。”又问:“今日只你一个人出来吗?”

        珊珊道:“娘娘原本要去骊山泡温泉的,后来又不去了。知道你今天在家,所以叫我来看看你。”说时,从袖中摸出个织锦缎子做的荷包来扔在台面上。吕霖掇起掂了掂,倒有些份量,倒出来一看也有二三十粒金豆子。珊珊道:“这些是娘娘贺你乔迁之喜的。荷包是我送的。”

        吕霖将金豆子装回荷包里,含笑道:“多谢圣母皇太后关心。”便不肯再说些别的了。珊珊白了他一眼,说道:“一早听你说起这宅子怎么怎么好?地方倒是好找,别的瞧着也普通。”吕霖道:“我带你各处转转。”说时,便起身引珊珊将前屋后院走了个遍。

        珊珊这才改了口,不住夸道:“倒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改明儿你成了亲,有个孩儿在那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可不美呢?”吕霖呵呵笑道:“要真有那么一天,这宅子又嫌小了。”

        二人回到厅上,依旧分宾主坐了。吕霖道:“娘娘近来身子如何?补药可按时服用?我前些日子忙着收拾这宅子,太医院里还要把卢医正留下的那些脉案重新整理一遍,着实乱了一阵。”珊珊道:“怪不得娘娘不召你,你就不来。别说那些得不得空的话儿。栖凤宫那边初一、十五回回怎么不见你落下?”

        吕霖理了理衣袖,并不答话。珊珊见状,只得转了话头道:“你明日若得空去淑景殿给娘娘瞧瞧去。我看她近来有些不妥当,怕是你给她开的那些补药该换了。”吕霖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明白了。遂道:“既这样,下官明日一早就去给圣母皇太后请平安脉。”

        珊珊道声好,眼见出来有些时辰了,吕霖又无丝毫留客之意,便站起身来道:“我这就走了,还要去喜来顺给光华公主买点心哩。一会儿马车该等急了。”吕霖嗯一声,起身相让,一路将她送出门去。

        次日一早,吕霖先至太医院点卯,看了几页医书,整理了几张脉案。等到辰正时分,天光大作,便提着药箱去了淑景殿。在那里盘桓了半个多时辰,吃了两道茶,用了些点心,方告辞出来。

        这时,日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他挨着宫墙徐徐而行,心里一面琢磨着该如何为简宁调配对症温和的安胎药,一面暗自纳罕。好不容易还朝复位,这才过去仨月,她竟做下这样天大的事来。不知是当夸她胆色过人,还是该唾她无法无天。眼下霍青领兵去了西北,皇甫谦也已经回了南宁州。依着简宁的意思,这桩事情先不必让霍家人知道。大约只有房家和他这里能帮得上忙了。

        一想到简宁为了心爱之人甘冒如此风险,吕霖不禁羡慕那经手之人。继而触动心事,联想到自身。想他亦是一片痴情,苦守廿载,却哪里有霍青那般好运。好不容易挣得今日的局面,不过初一、十五隔着帘幕见上一面。说是见面,却形同陌路。若能与她似旧时一般,一处读书写字,闲来手谈两局,该有多好。

        吕霖一路胡思乱想,浑忘了方向,过了几扇宫门。抬起头来一看,不知不觉竟来到栖凤宫外。宫门口鹄立的内侍认得他,不等他走上前去,便点首哈腰迎了上来,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箱,问道:“林大人今日怎的来了?”

        吕霖毫无防备,便信口道:“这两日天气忽的热起来。一时冷热交感,卑职怕娘娘身子不适,故而特来请个平安脉。”那太监满脸笑意道:“难为大人惦记。我这就去通报。您在此稍等。”说时,转身跑回门里去了。吕霖便站在宫门前一尊大铜狮子旁,暗暗想着一会儿见了独孤柳要说些什么。

        从前栖凤宫门庭若市,何等热闹。大都城里那些诰命、县君哪一个不是隔三差五递帖子进宫来给母后皇太后请安。有事无事陪着独孤柳说话解闷。那些从各地搜集来的奇珍异宝,几经转手,最后十成里总有五成被充实进了栖凤宫的库房。真个煌煌赫赫,如同书中所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人情冷暖,从来如此。短短两三个月的光景,情形就全变了。如今这里门庭冷落,鲜有访客。吕霖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儿,只有几个过路的宫人打从栖凤宫门前经过。人人脚步匆匆,唯恐避之不及。就是方才那看门的内侍,换作从前,那一双眼睛可是长在头顶的,如何肯对他一个新进的小小太医那样殷勤。

        说是颐养天年,其实就是软禁。除了尚膳监仍旧按中宫份例送来每日饮食。尚衣局、尚工局等每隔十日派人送来替换衣饰等等。其余无关人等未经允准,不得踏入栖凤宫半步。说起来他这个太医能这样自由出入,还是简宁特意给他留的门路。如今栖凤宫上下已经成了太极宫里一群可有可无之人,就如同那隔夜的冷灶一般,凉透了。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内侍去而复返,道一声您随我来,将吕霖让进门去。入了宫门,一路行至寝殿门外,那内侍恭身施礼退了下去。不一时,有女官打起门帘子出来,说道:“林大人今日怎的来了?娘娘正在练字呢。”吕霖道:“上回送来的补药,不知太后娘娘用得如何?卑职今日特来请娘娘平安脉,好看看那方子可有要改的地方。”

        女官打了个请的手势。吕霖便拾级而上,随那女官入了寝殿。一路穿廊入室,径直来到书房门外。打开槅子门,迎面是一架绘有岁寒三友的绉纱大地屏。透过屏风,隐约可见独孤柳正坐于窗下书案后专心致志地写字。度其侧影,端丽贞静,令人心悦神怡。

        话说独孤氏虽然出身商贾,但是几代爵位承袭下来,手里既有使不完的银子,又有那通天的权势,家里嫡出的女儿从小都是按着未来皇后的品行教养长大的。因此那通身的气度,比起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到独孤柳把最后一个字写完,那女官在画屏外报称,太医林雨求见。独孤柳搁了笔,掇起写好的熟笺赏玩了一番,又将那笺纸撕碎了,团成个纸团掷在台面上,方将视线移向吕霖,隔着画屏道:“哀家并无不适,何劳林大夫前来?且到月中再来诊脉吧。”说完,便吩咐女官领下去吃茶。

        换做之前,吕霖必定不敢反驳。可是今日他得知简宁有孕一事,心境颇有不同,便立定了身子不动,应道:“近来天气晴好,娘娘宜多多在院中走动。每日于房中久坐,于凤体有碍。”独孤柳道:“多谢林大夫提醒。哀家明白,你退下吧。”

        吕霖仍旧站着不动,续道:“上回来请脉,娘娘肝郁气滞,卑职因而开了一副理气清补的方子。娘娘用得可好?让卑职为您把一把脉吧。看看半月下来可有起色?”独孤柳轻叹一声道:“也罢。你既忠于本分,身子是我自个儿的,我又何必推脱。”说时,从交椅内站起身来,自画屏后款款而出。

        一行人来至外间明厅。独孤柳于正北凤椅内坐定,将手置于身旁高几之上,由侍女覆上一方杭绸软帕。吕霖便双膝跪地,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皓腕之上。

        虽说隔着一层布料,可是那清晰的脉搏一下一下敲击在吕霖指间,也打在他心上。他眉目低垂,似在沉思,可是心里想的哪里是什么浮在皮毛之类。不知不觉,竟有眼泪滴落下来。

        独孤柳目不斜视,端坐于凤椅内虚望着前方。身边的侍女却看见了,忙屈膝跪到吕霖身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林大人,怎的?可是有不妥?”吕霖这才回过神来,将搭在独孤柳腕上的手收了回来,以袖拭泪道:“太后娘娘身子无碍。是我走了神,想起些伤心事,失态了。”说完,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那侍女松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无碍,那方子改不改也罢了。您不知道,娘娘怕苦,素来吃不得那些药。不如您开几个食疗的方子给我,我去对尚膳监的人说,让他们做了送来。都是受过娘娘恩惠的,总不至于连这个都不肯。哪怕送些食材来,咱们自己在小厨房做就是了。”

        吕霖道:“良药苦口,该吃的还是要吃。我知道西市有一家干果铺子盐津蜜桔做得好。明日我去买些送来,娘娘把那蜜桔含在嘴里再吃药,便不觉得苦了。”话音落下,那侍女还没来得及接话,却见独孤柳转过头来抬眼看着吕霖,面色诧异。

        她自小怕吃药,从前在家的时候,每回吃药必要先将一颗蜜饯含在嘴里,等到满嘴都是那又酸又甜又带些咸的味道时,再端起碗将药汁一股脑儿灌进肚去。后来进了宫,她就再也不这样了。她告诉自己,堂堂一国皇后,岂能这般孩子气。所以平日里是能不吃药就不吃药。实在躲不过,便背着人捏着鼻子强灌下去。至于那盐津蜜桔的味道,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这就奇了,这法子你也知道?”

        今日当值的女官正是独孤柳从扬州带过来的陪嫁,自小一起服侍长大的,如何不知道主子从前吃药的习惯。吕霖向那女官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继而笑道:“要是卑职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姐姐从前在侯府可是叫秋萍?是也不是?”

        那女官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发作,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大吃一惊道:“怪哉!你怎么知道?后来娘娘说这名字不好,才改了如今的名字。出了扬州城,再没人知道的。你是谁?我从前见过你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独孤柳在一旁自然听得明明白白。她那双静谧如死水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微澜。奈何二十载风霜雨露,从前的青葱少年早已变成了眼前这个长身玉立、清瘦斯文的中年男子。她想认又不敢认。生怕万一认错了,平白惹人笑话。

        吕霖转过脸来,鼓足勇气定定地注视心上人。他的嘴角蕴含一丝笑意。笑着笑着,眼泪又止不住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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