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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忽忽数月过去,吕霖从脉象中已诊得简宁这一胎怀的是双生子。惊讶之余,不免为将来的分娩担忧。简宁倒是浑不在意,每日吃饱喝足,不是去御花园散步,就是陪七七玩耍。

        她怀这一胎的情形与头胎怀皇甫珏时一模一样,一些儿妊娠反应也没有。手脚纤细,小脸尖尖,那些吃下去的东西几乎都长在两个孩子身上。自从五个多月显怀之后,白天便拿一根两尺宽的细棉布将肚子束起来。除了嘴馋吃得多以外,不知情之人还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这一日简宁察觉有了胎动,高兴得什么似的。用午膳的时候胃口大开,不知不觉三碗米饭下了肚。等到申初时分,吕霖按约定前来诊视时,她肚子撑得难受连午觉也没睡成。气得吕霖当场拉下脸来,喝道:“还不快把布条子松开!你再这样胡乱吃下去,孩子长得太大,日后怎么生?今日再不许吃别的东西!”

        简宁靠着大引枕,半躺在鲛纱床帐内。婉儿跪在床头,正替她解开那一层一层的束带。医者父母心。被吕霖劈头训了两句,简宁心里也知道错了。可是孩子们长得快,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不由委屈道:“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是饿呀。不吃饱了,烧心难受,哪里来的力气活动。你教我怎么办呢?人命关天的事,我当然知道厉害。”

        吕霖听她说得诚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温言叮嘱道:“那些肉饼子、油圈你少吃些。实在饿了,就喝点牛乳。可不许再把自己吃撑了。不过三五个月,忍一忍就过去了。上回不是说要搬到骊山去住。依我看,事不宜迟,这肚子不能再束了。”

        简宁道:“我理会的。已经在皇上面上提过了。等过两日长公主进宫来就好起行。”吕霖道:“那就好。”遂替佳人把了脉,又让打起帐子来瞧了脸色、舌苔。一切如常,方安下心来。

        不一时,珊珊送吕霖出了淑景殿。近来宫中流传太医院林大夫与母后皇太后往来甚密。珊珊如今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女官,什么事瞒得过她。她素性直爽,又是与吕霖熟惯了的,便拉着他走到僻静处,问道:“西内苑都已经传遍了,说你是母后皇太后的相好。是不是?”

        吕霖叹了一口气,应道:“你与旁人不同,告诉你无妨。我与母后皇太后是同乡,自幼在侯府一同长大。她现下孤苦伶仃的,我不过陪她说说话,打发打发天光罢了。一应举动,绝无逾矩之处。我身正不怕影斜,随那些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珊珊听了他这番话,脸上露出半是鄙夷半是不屑的神情,冷笑道:“亏你是个有学问的。什么叫瓜田李下?你如今隔三岔五就往栖凤宫跑,一呆就是一天。你要是在乎母后皇太后的名声,除了初一、十五之外,就不该再踏进她的宫门。她没病没痛的,你跑得这样勤快,就是有心有意要见她。她要是不肯同你有瓜葛,就当将你拒之门外,偏偏每回都留你。你们是有那份心没那份胆。自欺欺人罢了。倒不如我姐姐那样敢作敢当。”说完,也不等人辩驳,便气鼓鼓地走了。

        吕霖站在宫墙底下发了好一通呆。珊珊的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猛然将他唤醒。就算独孤柳对他无意,可自己这二十年来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到头来却连向人剖白的勇气都没有。难道就这样不清不楚下去?横竖二人的名声已经坏了,倒不如把那层窗户纸捅破。

        想到这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亦知道自己的性子,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只怕回去睡上一觉到明日就怯了。索性就在今日,眼见日头还早,便一径往栖凤宫而去。

        过了中秋节,简宁的肚腹一日沉过一日。日子变得格外难挨。一则身躯沉重,四肢浮肿,以至行动不便,坐卧不宁。二则与霍青分别日久,想念日深。无尽的等待,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因此,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头一件事就是盼着今日能发动。可是那两个孩子格外笃定,每日在妈妈的肚子里动来动去,就是不肯出来。

        简宁先前还是一副无怨无悔、乐乐呵呵的模样。捱到此时,终于有些扛不住了。每到夜里腿部抽痛难忍之时,她便抱着被子呜呜大哭。一边哭一边骂霍青混蛋。婉儿、珊珊轮番守着她,陪她说话解闷,替她按揉腿肚子,一同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长夜。

        婉儿在佳人面上提了几次,要不要给霍元帅捎封信告诉他孩子的事,意在催促他尽快结束战事。简宁坚执不肯。在她看来,一旦让霍青知晓此事,心中必生牵挂。这样一来,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临阵之际,畏手畏脚,不肯奋勇向前,从而影响全军士气,折损战力。一是心有旁骛,一心思归,以至草草行事,不能将北燕余孽消灭殆尽,徒留后患。总而言之,对战事没有一点好处。因此嘱咐身边人瞒得霍青铁桶一般,宁可自己一个人苦苦熬着。

        到了九月,甄缑将霍宅的事务托付于家中管事,希文、希平交由嬷嬷照料,便带着事先挑选好的稳婆、乳母等人前来骊山陪伴简宁待产。对外只称圣母皇太后神乏忧劳,需有人排解开导。静仪公主亦命人每隔一日就往骊山探问消息,一有动静,随时准备施以援手。

        这一日傍晚,天边红霞漫天。简宁与甄缑用过晚饭,便相约前往骊山山顶欣赏暮景。简宁已经许久没有登过那么多级台阶了。一到天台,便捧着肚子坐在石凳上歇息。甄缑见她喘得气急,不无担心道:“姐姐觉得如何?肚子可有不舒服?”

        简宁捂着胸口摇了摇头,接过婉儿递上的热茶呷了一口。等到一口气缓过来了,方道:“我巴不得肚子疼了好发动呢。”珊珊蹲身替她捶着腿,说道:“娘娘别急,指不定就在这几日了。”婉儿亦道:“可不是?稳婆说了,您这两日多走动走动。生产的时候好容易一些。”

        一时山风袭来,吹得人神清气爽。坐了一会儿,简宁自觉无碍,便与甄缑携手走到阑干边眺望远处的景色。时值深秋,骊山山麓各处依旧花木繁盛。几处露天的泉眼日夜向外翻涌着热气。那些热气被山风吹到半空中,化为缕缕白烟,经年不散。置身期间,果真如在蓬莱仙境之中。

        简宁忆起前尘往事,不由感慨道:“说起来我这个人真是自相矛盾。刚回宫那会儿一步都不肯踏入显仁宫,如今倒又住到骊山来了。先帝就是在那里走了的。”说着,她回身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琼楼。“我从来不信鬼神。对先帝,我心中有愧。可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前我偶尔会梦到他。自从有了腹中这两个孩子,我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了。我曾经想过,百年之后我会去皇陵陪他,趟在他身旁,永生永世。事到如今,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要是泉下有知,尽管恨我吧。我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自私的女人罢了。”说完,已是滴下泪来。

        简宁这一番话听来既像是告解又像是自我安慰。甄缑挽住她胳膊,柔声道:“我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姐姐的日子过得舒心就好,旁的无须多想。时至今日,许多事情阴差阳错,也是天意使然。你不是说过吗?要想日子过得好,就得没心没肺才行。人要是顾虑太多,苦的只有自个儿。”

        简宁抹着眼泪,抬手捏了捏甄缑的脸颊道:“那样的话我几时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甄缑抚着微红的脸颊,哎哟一声道:“你自己说过的话,忘得倒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由说得笑起来。简宁的心情不觉舒畅了许多。

        要说两个小家伙真会挑日子。前几日一些动静也无,今时今日在这望天台上,简宁笑着笑着忽然捧着肚子喊起疼来。只两下又不疼了。简宁便没当一回事。谁知过了一会儿,腹部又是一阵抽痛。简宁忙拉着甄缑的手道:“不好了。那几百级台阶爬上来,敢是震动了胎气,我怕是要生了。”

        甄缑毕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倒还沉得住气,一面扶简宁在石凳子上坐下来,一面招手唤婉儿、珊珊二人上前来,说道:“娘娘多半要生了。快吩咐下去,把产房预备好,让稳婆在那儿等着。咱们几个把她慢慢地扶下山去,总不好把孩子生在天台上。”两个妮子点了点头,立刻分头行事。

        婉儿唤来冯宝,吩咐他立刻下山着人预备产房,又叫他命手下的太监拿着蓬莱宫的腰牌连夜入城召林大夫前来。珊珊则叫侍女们打起两盏大灯笼,一前一后照着下山的石径,便与甄缑并一众侍女簇拥着简宁返回半山腰的琅環福地。

        简宁好歹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分娩一事上颇有经验。阵痛初期,疼痛尚能忍受,她便尽力保持情绪稳定。用了些点心,喝了些参汤,便倚靠在产床上有一搭没一搭与身边几个女人聊天,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两个稳婆倒是比本人还紧张,每隔一刻时,便要上前检视产道开了多少。二人连同乳母都是静仪公主出面,悄悄命人在外州以重金寻访而来。一直养在大都郊外的庄子里。直到前些日子随甄缑进了蓬莱宫,才知道是为宫中贵人接生。心中惶恐万分,自然一丝儿不敢怠慢。

        简宁的产道开得很慢。两个时辰过去了,并无多少进展。两个稳婆商量了一番,判定简宁此胎并非急产,产道少说还有一个白天才能全开,便嘱咐简宁少说话,趁着阵痛间隔好好养神。简宁哪敢不听,便叫甄缑、婉儿等人轮流去歇息。

        婉儿、珊珊放心不下,甄缑道:“现下还没到你们出力的时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快去歇着,一个时辰后婉儿来换我。珊珊到五更天的时候再来。”不由分说,推着两个妮子出去了。

        四更天的时候,吕霖骑着他那匹滇军战马星夜赶到了骊山蓬莱宫。冯宝在宫门外甬道上等候多时,不及叙礼便引着他一路进山到了琅環福地。

        吕霖直入产房,跪在床帐外探了探产妇脉息。查得脉象平稳有力,又觑得人儿面色红润,方才松了一口气。便退到屋外,与稳婆交代了几句,从药箱里取出一剂事先配好的催产药,交予侍女煎煮,以备不时之需。一通忙活下来,忽闻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正是五更鸡鸣之时。

        侍女们忙进忙出的,一时没有人来招呼。吕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因着山风宜人,便索性在产房外的云石台阶上席地而坐。一来在此等候产房里的消息,二来等待骊山的黎明到来。

        “这样坐着,仔细着凉。”

        俄顷,珊珊捧着两个墨绿色团花锦缎座垫走了过来,将两个垫子并排铺在石阶上。吕霖低头看了一眼,道声:“有劳”便挪动身子坐在垫子上。珊珊与他并肩坐了,将手肘支在蜷起的膝头上,捧着脸一同望向黑黢黢的夜空。此时天边星月无光,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

        “上回听你说起,母后皇太后已经知晓了你的心意。快两个月了,如今怎么样了呢?”珊珊转过脸来,看着吕霖道。这是她与他相识的第四个年头了。他清癯依旧,然而鬓边不知何时已经添了几丝白发。

        吕霖转过脸来,望向珊珊那张青春娇艳的脸庞。小妮子快二十了,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她能知道我的心,我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珊珊定定地看着吕霖的眼睛,说道:“她是你的心上人,你就不想抱一抱她亲一亲她,让她为你生儿育女,就像太后姐姐和霍元帅那样?”吕霖喟叹道:“天下能有几人如霍元帅那般幸运。我就是一个替人治病的,值得她如此待我?这种事讲究两厢情愿,不比我单相思。她的心里只有先帝,恐怕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珊珊心思单纯,除了在研制香料面脂,随吕霖学医这两件事上肯钻研,其余事务上素来只凭心情。听了那一番泄气的话,不由道:“好没出息!我只问你想不想,你不答也就是了。偏生说那一通命呀运呀的。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她不肯?她要是真的不肯,大可以把宫门关得紧紧的。偏偏容你一个没净身的大男人时时在她眼前晃悠。假清高罢了。”

        吕霖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方道:“小丫头子,不知深浅。她是皇太后,不是寻常妇人。”珊珊撅着嘴道:“我只知道你是男子,她是女子。你喜欢她是一定的。她也未必不喜欢你。男女之事本来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下的。你愿意等就等着呗。横竖才等了半辈子,还有半辈子哩。”

        吕霖被她说得气不打一处来,气极反笑道:“你个丫头片子,哪里听来的怪话?不是喜欢我吗?怎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撺掇我?”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便想着打个圆场,把话给收回来。

        谁知,珊珊毫不在意,应道:“我有我的打算。你要是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她还是无动于衷。你再傻,也该撂开手了吧。她要是从了你,你们从此一双俩好,那你这么些年也算没白等。你们高高兴兴过你们的日子,偷偷摸摸也好,光明正大也好。我瞧着你高兴,我也高兴。天底下难道就寻不出一个比你更好的人来,我等着就是了。”

        小妮子话音刚落,肩膀上忽地挨了一巴掌,把她和吕霖都给唬了一跳。二人回头一看,却是婉儿。婉儿冲二人做了个鬼脸道:“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原来在这儿猫着呢。快去娘娘身边守着去。”珊珊哎哟一声道:“我给浑忘了。这就去。”说时,撩起裙角起身跑了。

        婉儿这便向吕霖道:“那妮子说话疯疯癫癫的,言语上若有冒犯之处,林太医千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我去看看早饭预备好了没有?您一会儿用些汤饼,好歹去歇一会儿。有事我让珊珊来唤你便是。”吕霖道声有劳,目送婉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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