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渡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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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淡成鸭蛋青，拂晓的海风吹来，浪花不时飞溅到甲板上，鸥鸟绕着破旧的船帆桅杆呀吚鸣叫。
从泉州的潘湖渡头搭小舢板到厦门，经过一天两夜的晕船呕吐，在大旦门换乘戎克船之后，黄姜生和黄昭禄父子总算适应海上的风浪。挤了快五十人的底舱又闷又热，依然能酣然大睡。
阿禄半梦半醒，以为自己还枕着妻子斗娘的胳臂，一睁开眼，才发现他正躺在别人污脏的肚皮上。
他翻身坐起来，揉揉惺忪的双眼。船舱里充满尿臊和汗臭味，辘辘作响的腹肚提醒他，包袱里还有斗娘偷塞的两颗拜祖先用的发糕。前晚吃的大餐，一出海没多久就全吐出来喂鱼了，昨天根本没有半点胃口。
放了两天，红糖发糕的颜色和质地有点可疑，但是在饿了两天的年轻人眼里，它们比红烧猪脚还诱人。刚咽下第一颗发糕，正要把第二颗送进嘴里时，感觉到有道晶亮的视线牢牢盯着他。
越过七横八竖躺在地上的人体看去，是一个约莫六岁的清秀小孩，巴掌大的小脸沾着泥，眼珠像两尾水灵的蝌蚪，厚颜无耻的不停磕头，用清脆的声调向他乞求。
“好心的阿兄，我好饿喔，分我吃一半好吗？”
肚子刚踏实一点，阿禄的玩兴就来了。他向那孩子招招手，孩子立刻拎起宽大的袍角，在河上跳石头似的，跨过睡在地上的人，奔到他跟前。
孩子戴顶黑缎瓜皮帽，太大的灰布长衫罩着纤弱的身躯，背后的辫子跟田鼠尾巴一样细，乍看像个营养不良的苍白小老头，就像村塾里爱杂念的先生，阿禄忍不住想捉弄他一下。
“你讲看看，我们又不相识，凭什么要把这块糕分给你？我有什么好处？讲得在理，我才赏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我叫吴帆，就是咱头上那块帆布的帆。我肖虎，今年五岁。”
“喔？这呢督好，我也肖虎，咱俩个大小汉怎么差这呢多？”
“既然如此，虎大兄分一点给虎小弟吃，也是应当。”
阿禄笑了，小家伙还真厉害，这样也可以攀关系？
“哪有应当？真正的虎要靠打斗争抢，强者做王，输的就等着饿死。来啊！你试看唛，看你能不能从我手上抢走？”
吴帆眨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看着他高举过头的那块糕，咽下口水，彷佛那是云端的月亮，但是再怎么踮高脚尖，他依然摘不到。忽然，他两眼一翻，往后一栽，软绵绵的身子跌在阿禄脚边。
阿禄吓一跳，急忙蹲下来，用力摇晃动也不动的孩子：
“喂！你怎么了？还好吧？”
他的喊叫声惊动旁人，纷纷过来围观。
“害啊！少年仔，你把这囝仔怎么了？”
“没有啊，他就突然昏倒了…”
“是饿着了吧？刚才我听见他在跟你要吃的。”
“对啊，我也有听见。你大人大种，还跟这么小的孩子计较？”
“我…”一个老汉掐了孩子的人中，吴帆总算缓缓睁开眼睛，一脸昏茫。
“怎么了？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
有人一把夺去阿禄手上的发糕，送到孩子面前。
“喏，你饿坏了吧？这给你吃。”
孩子道声谢，抢过去放怀大嚼，狡狯又得意的睨了阿禄一眼。阿禄恍然大悟，他竟然栽在这小鬼手里！等旁人散去，小鬼拿着吃剩的半块糕起身要走开，阿禄从后方揪住他。
“想走？你敢骗我，好大的胆子！”孩子被他凶狠的表情和拳头威吓住，委屈得随时要哭出来。
“你是大人耶，说话不算话，输了又不甘愿？”
“你再装嘛！我才不会上当，看这次谁来救你。”
孩子真的哭出来，满脸眼泪鼻涕，哀哀求饶：
“歹势啦，阿兄，我另天一定会报答你。先让我拿这块糕回去给我阿爹，他破病了，要吃点东西才有体力。”
“又在骗人！”阿禄想了一下，”带我去见你爹，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速鬼，会生出你这尾小只鲈鳗…”
顺着吴帆的手指看去，船舱阴暗的角落里，果然有个身形憔悴的中年男子，半躺半倚在盘起的霉黑粗草绳上，要不是偶然几声剧烈的咳嗽，还真会把他误认成一堆麻袋。
“阿爹，你好一点了吗？这位阿兄送我们发糕，起来吃吧！”
“水…给我水…”
吴帆立刻熟练的从草绳后方摸出个葫芦，打开木塞，凑近他爹的唇边。男人抖着手捧住葫芦，咕噜噜灌下喉，水滴沿着嘴角流到衣襟，像只嘬尖嘴的老鼠，一丁一点的啃食干硬的发糕。
看来吴帆这次没说谎，他爹确实病得不轻。阿禄不忍心再看下去，正想转身走开，却被吴帆喊住了。
“阿兄！稍等一下，阿爹有话跟你说。”
男人似乎恢复元气，盘腿在草绳蒲团上坐直，清癯的脸上烧出两颗黑而深的洞，洞里放出的光芒有种顽强力量，让阿禄莫名的心生敬畏。
“多谢你，这位贵人，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吴帆爹的腔调虚弱却文雅，听上去像个书生，阿禄本能的收敛平日的粗鲁，搔着脑门回答：
“呃，我本人…我姓黄啦，名万钟，字昭禄，大家都叫我阿禄。”
“原来是黄万钟先生，失敬。不知祖籍是否在潘湖？”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们见过吗？”
吴先生缓缓摇头，唇边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在下是同安人，苦读多年，虽中了秀才，却一直没通过乡试，只好四处教书维生，也略懂一点相法。听说潘湖有口龙穴，将来必出大富大贵之人。我看黄先生少年有英气，天中红润，印堂饱满，双眉有凌云之气，将来必享富贵功名，是人间少见的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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