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同一月，长安朝堂又传消息，一门三代苦守北漠的朔郡关氏，历三十余年，关山风雪终起一仗，平定羌芜。
此后大晋威扬北漠，边关再无祸事。
关氏小将军少年裘马，意气风发，领一干兵士，携羌芜降书入长安奉命，羌芜首领甘愿称王，世代供奉大晋君主。
平威气荡如浩海，风雪连年摧漠平。
帝心大悦，令晏相率文武百官长乐门候迎将军，高马儿郎至宫门前止下，关小将军卸刀甲进殿跪拜。
他身姿笔挺，眉眼坚毅，一步步踏步而来，如漠上劲风，却又敛隐有余。帝看在眼中，心生赞许，当朝堂百官的面，高声欲许其赏赐。
功劳震世流传，封侯赐爵，风光门庭，自然都会应允。
关小将军不见喜惧，跪身低首，沉默了许久，拱手却说：“臣下虽一介武夫，尝读圣贤书，幸也有闻，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臣下祖父镇守北漠，至其马革裹尸，终生未再回归故里，家父留居边关，至今亦有三十载，垂垂老矣，不能再战。”
他说及此处，双手拜上，极谦卑地再向帝王叩首，缓声说道：“父亲尽节尽忠，而今心如当年气吞万里，身体力气终有不足。臣无旁愿，只求陛下准许父亲回朔郡，重逢故土音容，颐养终老。臣誓曰，定代替父亲毕生镇守疆地，以身捐国，护我大晋千秋万代，长盛太平。”
话音平腔落地，壁柱回荡，众官各自低首静立，许久无言。
帝亦沉吟许久，深有动容，感念于关小将军年少英姿，也能全顾忠孝，实在难得。遂玄袖一挥，自然允诺下。
故乡魂梦，音土摧折心肝。湛帝心绪涌起，因其向来宽厚温善，又忆及自家血脉相连的诸世子兄弟，自册封之日驾车离乡，守在长安不得轻易离城，与父母亲人远隔，实在不辞孝悌。
晋以仁义礼教治国，帝王待亲近兄弟，当事礼体恤，怎能如此不通人情。
一念感召既起，帝再下一旨，皇恩推及，许城中世子即日离京，各回藩地，解下思乡忧情，父慈子孝共享乐事。
自宣召起，朝堂百官齐齐跪地，高呼圣明，竟无一杂言置喙。
东陵漫天飘雪，素妆裹楼阁，好似天地相融寂静。
谢玖将这消息说与晏斐听时，两人身披大氅，对坐屋檐下，晏斐眉目隽逸，淡垂望着一方茶炉，细致煮茶筛叶。
待两杯清茶落成，晏斐轻柔奉起，先递向谢玖，微顿些许，才端起余下一杯，施袖细浅饮下。
“有莫烟阁在，阿斐知道得不比谢玖晚罢。”谢玖接过茶杯，随口尝过赞下，眼神仍落在信上，出声问他。
烈风呼啸侵寂庭，苍雪盖日，似万物沉息，外头枯树禁不住厚雪堆积，簌簌落下，又是一阵清凛声响。
晏斐眸色收回，安静应下：“也是今早才知晓的。”
谢玖来了兴趣，拉长声音：“放世子归藩地，不啻于自断牵机，日后更难制压藩王。阿斐见一步知后局，不妨说说，独孤湛为何损废嘉帝留下的权衡，甘愿毅行此险道？”
她的语气轻惬而悠闲，彷如风雪归人，这也只是无可聊赖下，相互端茶赏冬景时的里短话长。
晏斐半映窗外白雪，面容倾华贵致更甚，他动了动唇，良久说道：“一时君，一朝臣，嘉帝时余威尚在，朝臣诸王跪伏不敢生异，大晋只求安稳养民。”
他言语向来缓慢细致，低垂着眼，面色平淡，“可经先帝散乱荒政，上下尽废，月黯则星盛，各下势力生起，局势早不同先日。”
“是以循守嘉帝旧旨，已不再适应如今朝局？”
晏斐摇头，敛下眼神又说：“一如屋阁蛀蚀，而根架犹存。嘉帝谋定深远，守其政令不改，困世子在长安牵制藩王，敲训士族，亦可守数十年的稳妥。”
炉火溢暖，小茶温榻，他二人身披厚氅，混着窗外萧萧北风，愈显软话温言。
谢玖心中明了，裹着绒毛大氅，手捂暖熏炉，双眸盎然看着他，而不说话。
晏斐便温言出声，继续说道：“然，湛帝并非守旧安分的君王，一成不变，虽能安枕无忧，却也好似啃蛀蚕食，日渐疲空消磨，终究有藩王势嚣难制的时候，是以破而重立，诱出再攻克，正应湛帝的野心。”
屋中温暖，厚帘屏重遮挡了外间的疾风寒气，浮起炉火时而迸溅的声响。茶水置放在桌案，沾了凉气，此时余了大半杯，再不适饮赏。
“家主，也是乐见于此罢。”晏斐抬眉眼望去，轻声道出，如同凉雪折落枯叶。
外头打进的茫茫雪光，与烛火相混，铺照在谢玖身上。
柔脆禁瘦，好似下一瞬便消融归去。
她身形不动，神色难辨，沉默很久后，谢玖似是而非地笑着反问：“阿斐怎这样说？”
长安势力变幻涌动，晏斐所思酌的，从不想对谢玖隐瞒。
他缓气静心，徐徐解释道：“晏斐只知家主助湛帝亲政固权，灭河曲王，自然互有许诺。家主遭陛下暗算，而后数度忍让，想来……所求尚未得。”
说及此处晏斐便顿下，话语一低，转而说，“湛帝念及孝悌人情，许诸世子自行离长安，世人只当是关小将军的无心插柳，却都无意多想，此诏堪称大事，废了嘉帝的先令布局，朝堂竟无一劝阻说辞。”
谢玖双眼笑意愈盛，一如春水明光，欣赏或兴致既起，身子几乎掩在厚氅中，看着晏斐：“是啊，朝堂百官怀揣心思，竟也难得的一致拥持。”
二人皆如镜水般明彻，对坐相谈朝局暗涌，闲情却似彼此执棋作一场对弈。
其实都知道，朝堂之中，五成都是谢氏家臣。百官一致，少不得谢氏家主的暗中吩咐。
此时无事处风雪，聊以劝时日过罢。
晏斐端坐不改，神色低敛有余：“关小将军出身朔郡关氏，虽连年戎马，也算显赫士族。不论他的说辞有意无意，到底讨巧了士族与藩王，他们乐而不及，自不会斩断桥索，出言劝谏。家主与陛下尚有缔约，放子归藩既是陛下的意谋，更与家主的远道不谋而合，是以谢氏的朝中势力，与追随陛下的旧臣或寒门，俱未有出言干涉。”
谢玖专心听着，意味深长点头道：“阿斐切心入骨，不愧智谋凌世，只是晏相那两分势力，阿斐还忘了说。”
晏斐默然无声，眸色沉静秀致，似深潭万千。
谢玖自顾自地开了口，嗓音低柔如泉水：“晏相向来以奉礼称世，湛帝弃改祖父诏训，乃违了礼教，他竟也不出言奋谏。”
她语气愈缓，回过头来，眸中光芒流转：“阿斐以晏三公子的身份，留居谢府作门客，便算作将晏府归附谢氏。你早知晓了谢氏的打算，是以暗下告知了，晏氏一门，尽数不得忤逆，闭目塞耳不作闻问，是与不是？”
晏斐计虑深远，只怕关小将军还未回长安，便已料到了这事。
比谢玖暗想的，要早得多……而后淡若无关，依旧是独处小院弄闲景，却早不作声响地为她布局妥当，毫不错漏。
只当心境隔风雪，原来眼前人高居山云处，不可望及。
她闭上双眸，弯起嘴角笑了一笑。
寂室阻萧凉，暖彻明净，谢玖听见他轻声开了口，有如乌玉置于明水：“晏斐不敢隐瞒，是有做过。”
待谢玖抬颌望去，晏斐默然想了想，又试着动了唇，“未与家主说起，晏斐便擅作主张，猜测家主的意为，确是失礼妄为了些。家主若是不愉，晏斐愿受责罚，不敢违抗，只是您……莫要心郁。”
字句斟酌，仿若谦卑低下的坦诚，不过是为避过谢玖此时莫名而起的低落。
明月光皎洁，过照敞无秽。
兴许在晏斐看来，棋动星涌，亦不及谢玖的温笑一问。
谢玖顿了半晌，低问道：“阿斐是觉得，谢玖自入冬心神萎靡，身骨虚弱，不会料想及你吩咐晏氏那处，是么？”
晏斐沉默不言，静坐如青松撩光影。
她唇色一向苍白，绕着手指：“责罚？若谢玖将你逐出东陵谢氏呢。”
晏斐身子一僵，犹如风卷枯树，再无起伏，他神色半遮掩，更莫说眼中光芒尽挡去。大氅下的手指扣在暗处，松了又握，嗫嚅着唇，他却已不知说甚么。
恐怕平白不相干的人，见他这模样，亦会心生动容。
谢玖也只是随口一说，转而摆手轻笑，慢声道：“不是甚么大事，莫当真了。阿斐这样的谋士，哪族不是孜孜渴求的，谢玖再是无能愚昧，亦不会荒诞得障了目，将阿斐赶走。”
她自觉闲坐得太久了，半倚在软塌，身子偏麻了许多，动了动想要起身。
晏斐眼明，猜出她的难受，探手想要相扶一二，眸色望去，见谢玖无足轻重地淡笑，好似全然没有干系，又怅然若失地将手放下。
“阿斐心智如丝弦，横错尽探知，既是这样，该也知晓谢玖许多心血，所为欲何罢？”
隐有猜测，却又难解其意。
晏斐点了个头，茫茫与谢玖对望，又低首笑了笑：“晏斐也不是通晓世事的神祗，家主实在高看我了。”
谢玖已自己坐了起来，双腿缓慢半横着，许是有些不羁的，被大氅掩着，看不真切。她递眸而去，又说道：“那阿斐说说，谢玖如今置身这局势，前路该往何处去？”
纷乱遮成障，影绕不见，稍有疏漏便是行差踏错。
晏斐心知，谢玖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只当试探罢了，深思少会，定神说：“家主当静观之，待长安城中，陛下与藩王士族争势起，再引时机而动。”
“……是么。”谢玖轻笑别过了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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