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人血

止兮没有作声。

        大殿里燃着的也不知道是何种香，味道粘腻，熏得只让人觉得甜腻难受，越是靠近皇帝这气味愈甚。

        伴着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恍然间面前的案盏被踹翻，玉石制成的器具就着精致的餐肴摔碎在地板上，零落的碎片甚至溅起落到了止兮的脚边。

        片刻前还透露着玲珑光华的玉器，此刻便变成了这一地的残籍。

        少时在家中听闻世家子弟热衷于听碎玉声，五哥带着她偷跑出去胡闹时也曾瞧见过，也同现在一般，只瞧见了满地的狼藉，充斥着不堪与荒诞。

        宫中的茶盏器具皆以玉为主，只因当今圣上摔玉为乐，且乐此不疲。

        “兮儿觉得不快了？”

        “竟惹兮儿觉得不快了？”

        皇帝喃喃道，这话虽然像是在问止兮，却也没想等她有所回应。

        他提了长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踏下台阶，像是随时会摔下去一般。

        在宴会开始前，他曾在服侍下磕了“仙药”，此刻正是觉得身轻似燕、飘飘欲仙之时。

        见皇帝这模样，底下一些妃嫔的脸色刹时白了，想要把头垂下去却又不敢。

        锋利的长剑胡乱地在伏地的舞女中砍下去，血珠顺着剑身滑落了一地，嘈杂的叫声顿时闹哄哄的一片，可是靡靡之音却未因此停止。

        这像是一声命令，周遭的侍卫齐齐上前制伏乱成一遭的舞女，任由皇帝在人群中乱砍，血珠顺着剑身滑落了一地。

        眼睛却阴恻恻地盯着一众妃嫔。

        徐美人入宫已有月余，这却是她初次得见圣颜。

        传闻中皇帝沉溺美色和炼药，但只有宫内之人知道，热衷于修仙炼药以致癫狂是真，昏庸荒诞不惜倾尽国库建造奢华宫殿也是真，可若说沉溺于美色，宫中收集了如此多的美人，皇帝却鲜少宠幸后宫，除了贵妃，也没见着说会多去瞧谁一眼。

        她父亲只是个小官，只因她生得尚有几分姿色，父亲又托人得了些门路，便将她送到这深宫来。

        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儿家，连外人都不曾见过几次，哪里见过这般的场景。

        即使知道这时候不该也不能害怕，但在这残忍的一幕下，终究没忍住闭上了眼。

        “她闭眼了，她闭眼了……是她，是她！”

        就这一个短暂的闭眼，让她被人拎了出来。

        她睁开眼时看见身侧的姐妹惊恐地看着她，扯着嗓子在叫。

        她们同期入宫，也曾相互扶持过一段时间，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明明对方也……可是她说不出口。

        只能近乎悲哀地看着对方，在这里，谁又能活到最后呢，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都是任人摆布的蝼蚁罢了。

        除了喜爱收集各式各样的美人，皇帝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杀美人，他最爱看胆小的美人垂泪挣扎着死于他的手上，也爱看美人如斗兽般在笼子里自相残杀。

        因此她们都知道，但凡皇帝杀人，绝不能露出惧意。

        徐美人被扯着押到皇帝面前，匍匐着仰面对着皇帝，皇帝问她：“美人，好看吗？”

        “好……好看。”

        头皮被扯得生疼，颤抖地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句。

        她的样貌不算顶级出众，只能算是小家碧玉的类型，最美最灵的便是那一双眼睛，此刻惊恐地瞪大，眼角虽也疼的含了水意，却不见一丝美感。

        皇帝觉得无趣，只瞧了一眼，就将人踢到一侧，随后利剑切断了美人的脖颈，可这却还没完，身边的人只听见他说：“去取金盏杯来。”

        令人更加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他命人从徐美人脖颈上被刀剑割裂的地方取出了整杯鲜血，送到了止兮面前。

        喷出的血漫到了脚下沾湿鞋袜也没能引起他的在意，皇帝近似癫狂地盯着止兮，仿佛说的是什么至宝：“这血虽没炼化成丹药，可最是新鲜，全给兮儿喝，兮儿可还喜欢，现在可觉得开心了？”

        那个被装扮得如同神女一般的少女，此刻立于高高的台阶之上，如同悲悯世间的仙人。

        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止兮对着惊怒欲起的母亲与兄长轻轻地摇摇头，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的步摇跟着轻晃。

        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应对方式，只有一个字，忍。

        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彻底的疯子。

        皇帝暴虐无道，战乱四起，但仍旧处于一种诡异的平衡当中，从而维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他们想做的，至始至终都是，推翻他，还百姓和亲人一个太平盛世。

        她伸手拿起那特制的金盏杯，略有些粘稠的液体在眼前的杯中晃了晃，她仿佛看见了里面印出了自己的面容。

        在众多的注目下一饮而下，血色将少女的唇染成鲜艳的朱红，这场荒唐的闹剧才算是收场。

        皇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止兮的一举一动，见此兴奋地大笑起来，仿佛遇见了好玩的事物，他很满意她现在的样子，那是他看上的少女，也只能跟他一样，长生于世，永生永世都陪着他，直到羽化成仙。

        宫侍给皇帝换上了新的案盏和菜肴，一批新的舞女被带上大殿，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着宴会，只是在场的人除了皇帝，所有人都在味同嚼蜡。

        即使尸体都已被拖走，血也被擦去，整个大殿里都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被压抑在浓郁的熏香之下。

        皇帝最终没放任何人出宫，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宴会上的所有人都囚禁于宫禁里。

        皇帝造了阿旁宫，将止兮幽禁在这座庞大奢靡的宫殿里。

        大多时候宫殿里只有止兮一个人，长长的锁链扣在少女的脚踝上，少女玲珑的身体上只覆着一层单薄的轻纱，隐隐露出衣衫下的肌肤，在白玉莲灯的映衬下，恍若神妃仙子。

        皇帝最爱看止兮这副样子，每次从阿旁宫里出来后他的精神都异常兴奋，可是每回到寝宫时，看着镜中的自己，却又会突然的大怒，将东西都砸碎了一地。

        哪怕吃了这么多的丹药，他也还没能修的长生之道，反而他的身体越来越苍老丑陋。

        长长的无人的宫道里，一个少年跟在宫人身后。

        被宫人引进来的是皇帝新请来的国师，这已经是今岁换的第三位国师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来的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少年，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传闻中说，他从仙山上来，是真正的仙人的弟子。

        少年带来的灵丹妙药，似乎终于让皇帝的身体有了起色。

        渐渐地，皇帝开始信任起这个年轻的少年，和依赖少年的丹药，将他奉为真正的仙人。

        至于外面的这些事情止兮是一概不知的。

        宫殿里大部分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殿外被层层叠叠的人看守着，殿内却空空荡荡的，那些侍女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只能算作是披着人皮的傀儡，被人操控着。

        那一日宫宴之后，她就再也没能踏出过这座宫殿，也没能见到任何人。

        直到一日，皇帝命人给止兮送来一粒丹红色的药丸，那药丸被用白瓷做的小盘盛着，被映衬得鲜红欲滴，一下子就跳进人的眼睛里。

        侍女立在一侧，直到看见止兮将丹药完全吞咽下去，才重新退回到殿外。

        从这开始，之后的每一日，都有人端着同样的丹药给她。

        大殿的墙面上都是用金玉凿刻的符篆与壁画，讲的是，远古的神祗将仙药赐予凡人，凡人借仙药的力量吸取大地的灵气，净化体内的污浊，为了区别于应天而生的神，他们将这些吃了仙药的人称作为仙。

        那些服食过仙药的人的后代也或多或少继承了他们的灵力，因此世间有了修行的门派，但即使这样，能够修行的始终还是只有少数人，于是后世之人穷尽一切想炼出那仙药，却一直不得其法。

        后面又说，在经过千万年的传承后，天地灵气被大量聚集在人身上后，便有了魂灵。

        魂灵可在人死后的一段时间内承载人的意志，但最终都会被天地吸纳，从而归于天地，从而达到循环往复。

        于是在这之中就有人想到一个法子，说是要将生人精血当中的天地灵气提炼出来，用符篆锁在丹药中，服食之人就能得到其中的力量，继而羽化成仙。

        而这其中又以婴孩幼童的精血，未经污浊，最为纯粹。

        壁画中，他们架起高大的锅炉，用金银买来幼童，这当中又以女孩居多，因为穷人们会把家中多余的女孩卖给他们。

        大殿正中的一幅画面上正好是一鼎巨大的丹炉上，用绳索捆绑着数不清的断臂残肢，浓厚的血色像是要从墙壁里浸出来一般。

        止兮突然回想到她第一次入宫时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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