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凌云枝（二）上
凌云枝（二）
我也许是从小读了太多故事和小说，却缺乏对现实社会和活生生的人的观察，因此，在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中，权力、地位、财富和美貌，如同大山深处被恶魔守卫的宝藏，一个默默无闻之辈必须付出汗水，鲜血，爱和良知，才能触碰它的边缘。
有某些刹那，我曾经极其渴望；但归根结底，它们与我及家人毫无干系，与酱园地那些看不出长处的孩子们毫无干系。
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张桥生却不这么想。
十五岁时，他就信誓旦旦对我说，他要成为人上人，站在顶端的人，掌控一切的人。
他发誓时站在酱园地最高的小山丘上，只不过能望见周边几十里田野，但更远外的雪峰、大海和高空，却映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
“那你会成为一个坏人。”
我试图展示自己的思想，这样一来不至于感到落后太多。
“你可能会做出很坏的决定，因为你看重财富。比如停止给荒野巫师们提供住处，听说上一任大君就曾经这么干，他觉得他们是自找的。”
少年张桥生回过头，朝我笑。
我心想，他已经拥有世界第一的外貌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小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会为每个人提供房子，不会再有人经历像我流放荒岛时的苦难！”
他重新望向城堡般隆起的云。
“要做到就必须成为人上人。不止这个，还有很多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你们等着瞧吧。”
那时他的背影多好看呀，像悬崖上挺拔的松树，像大海上信天翁白色的背脊，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但是，他自己还记得小时候的誓言吗？
火车到达南珠市站后，我随着人流向外走，白壳子那无处不在的大屏幕上展示着各种广告，指示牌和电子屏数不胜数。
我晕头转向的走着，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充斥全身，拖着行李箱的手臂都在颤抖，冒出了一身大汗。
不应该呀。我不停的对自己说。你在紧张个什么劲儿，凌云枝，今天又不会发生什么……
只不过是一个老朋友可能会来接站，一个你失败的初恋。
但是，你们都长大了，对小时候的蠢事完全可以一笑而过。
是的，凌云枝，放松下来吧，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的爱情早已结束了么。
这样胡思乱想中，已经来到了站前广场。
南珠市是第一等的大城市，人头攒动的广场让我大开眼见，甚至开始怀疑会错过任何来接站的人。
因此，当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时，我的喉咙都卡住了。
我僵硬的转动脖子，一个陌生的、笑盈盈的胖子出现在眼前。
说这个人胖，只不过是委婉的说法。他起码有三百斤，加上高个子，整个人像一面肉墙般挡住了光线。这家伙还身穿印花polo衬衫、皮质墨绿色短裤和黑色运动鞋，运动鞋上方露出一截荧光绿的袜子，就算没有超常的身材，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其实，之前我曾数次瞥过他，都毫不停留的掠过了，因为爸妈曾教导我，盯着别人看（特别是那些奇特的人）是没有礼貌的举动。
是他在叫我？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真认不出我了？”那胖子咧嘴一笑，肉嘟嘟的脸颊推向耳边。“我是张桥生。”
我呆滞原地，这下顾不得礼貌了，将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
不。
巫神在上，这一定是某个恶劣的玩笑。
他一定是不想见我，特地派来这个胖子假装成他，对不对？
可是，我无法避免的发现，这胖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甚至头发、耳朵和酒窝……依稀都有记忆中的影子。
除了那些肉。以前多么漂亮的骨骼，现在却要撑起这许多肉……
胖子抬起一边眉毛，再一次说：“嗨，小枝。”脸颊和唇舌都太过丰腴，名字弹跳着落到我耳里。
“你不戴眼镜了。做了近视手术吗？白壳子的？”
“不……师父为我治好的。”我梦游般回答。
他哦了声，说：“你师父挺厉害，既是粉刷匠又懂医术的巫师可不多。”
见我不答话，那胖子耸耸肩：“凌云枝，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喂喂，我记得你十三岁时有一阵子也挺胖的呀？那时候鱼丸叫你胖吱吱，你才痛下决心减肥，结果瘦下来他又叫你瘦吱吱，差点把你气哭，你还发誓说自己永远不会叫别人难听的外号。我没说错吧？”
好吧，这下我确认了他的身份。
只是，大脑却更加空白了。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有点恍惚，那胖子似乎替我拎起行李、似乎走在前面开路、似乎为我打开了车门……总之，我不太记得了。我只知道最终我们穿过拥挤的广场，坐上他开来的闪亮的节节车。
开门时我才想起向他道谢：“这么大热天的，谢谢你来接我。”
那胖子无所谓地笑笑：“应该的，小枝，你迷路了我要花更长时间找。”
我立刻联想起小时候几次走丢的经历，脸颊热度上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们聊了些琐碎小事，我至少有一半心思飞到了天外，完全不知所踪，另一半心思勉强应付着对话。聊得越多，他给我的感觉越像张桥生：自信放松，简洁利落，轻而易举就能让对方畅谈。
只不过……
只不过……
因为这巨大的意外，我连南珠市的一条街道也没有看清，野舍和宿舍也犹如一团云雾，浑浑噩噩就飘过去了。他送我到宿舍后，便准备离开，走之前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我从他将嘴撇向一边的神情观察出来（巫神啊，以前他这么做时是多么好看，现在却像嘴里塞满橡果的松鼠）。
这时我才想起牛肉酱汁，赶紧取出交给他。
他道了谢，坐上车。车已经发动了，他转过头问我。
“你刚来这边，对哪儿都不熟，想去我老妈那边吃饭吗？”
我连忙拒绝：我已经够麻烦他们了，怎么还能厚着脸皮去蹭饭？
他点点头，开走了。
我一直注视着车尾，一直到两盏尾灯消失在巷口，才行尸走肉般进入宿舍。
唉，老天爷。
我是怎么被指引进入一间小屋，安排了床铺，跟什么人说过话，吃过什么喝过什么，上楼还是下楼，哭还是笑，全都不记得了。
当天夜幕降临，倒上床之前，唯一有印象的是轰隆隆的坍塌声在耳边回荡，就像珠穆朗玛峰——不，就像整个青藏高原一块一块崩塌，一片一片脱落，漫长而无止境，直到疲乏拉下黑色的帷幕。
我感到自己好像恋爱了一百次，又失恋了一百次。
过去十年每天每夜都记得的少年逐渐破碎，拼凑成一个小山般的大胖子。
笑起来脸颊将眼睛挤得快要消失了、向一旁撇嘴时酒窝能盛下二两酒、下巴底下能藏进一只乳燕。坐下时像一只坍塌的水母、两只手掌像小婴儿有凹陷的窝。
但是，突然间，如梦初醒。
床铺，小屋里，一路走来。
原来，最深处，我的确是为他而来的。
而且，我确信，我依然爱着那个少年张桥生。
只是，他再也不见了，连同我在爱情的上一切过往，通通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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