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凌云枝（五）下
妖精们现身后闹哄哄的挤上刺猬柳，原本就在那里的观众只有给它们挪位置，整条隧道震动、扭曲、混乱，良久才恢复平静。
“你怎么还不现身？”我看了眼没有信号的手机，喘着气问，有些打哆嗦。“这种情况书上可没有写……我的队友呢？”
“你错了，我就是张桥生。”他居然还不死心。“不过，喜叔他们早就被替换了，你发现得真晚啊。”
呔，这妖怪还怪起我来了。
我急于寻找退路，没工夫跟他浪费口舌。可是寻觅一番后，我绝望地发现，我已经在隧道这条路走得太深了，根本找不到来时的方向。周围全是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不仅被刺猬柳环绕，十分危险，还全都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我抬头望向天空，试图定位太阳，但柳条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天空遮得只剩星星点点的小孔。
巫神啊，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的队友们呢？
还在我的”潜流”保护下吗？
我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有什么法术能联系上他们？
正在彷徨无助时，冒牌货“张桥生”向我走来，在三米开外停下脚步。
“小枝，你就不用管其他人了，跟我继续往里面走吧，我预感会找到燎晶蛋。”他指着道路深处说。
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又窄又黑，几乎只容一人通过，像是望不见尽头的洞窟。
我瞧着眼前一脸无所谓的胖子，气急反笑了：“哼，装的倒挺像。但如果你真的是他，那我这个青梅竹马的记性就是给狗吃了！”
“咦，我这样子怎么了。”对方摸摸脖子，接着又冲我笑。“原来我们也算青梅竹马啊。”
我脸一红（即便对着这个冒牌货）：“这不是重点，反正我知道你不是他！”
对方还不死心：“我是。”
我气得牙痒痒：“你不是。”
“好吧，你不信就算了，”那妖怪扯扯嘴角，顺手拉紧背包带子，无所谓的转过身，朝道路深处走去。“小枝，这回你的记性没什么问题，但是，我们真的是太久没在一起了，你不知道人是会变的吗？”
“哈？”
那胖子头也不回，徐徐走进黑暗中：“人生呐，充满了变数，有些问题是会消失的，有些缺点是可以克服的。”
“……”我突然惊疑了。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紧紧盯着“张桥生”的背影。他已步入狭窄通道，密密麻麻的刺将他紧紧包裹，仅仅是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他的声音传来：“还有，小枝，这条通道只有入口狭窄，后方其实是一个宽敞的平地。我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不会记错的……”
“张桥生”消失在黑暗中。
一股奇异的不安笼罩了我，我手脚冰凉的等待着。
忽然，那黑洞洞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呼：“咦？怎么会——这条路怎么会——呃！呼呼——呼呼——”
紧跟着响起嘭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到地上，再无声息。
我呆滞片刻，心脏狠狠的撞击胸腔，紧接着，不需要大脑下令，身体自动飞奔起来，朝那黑暗通道冲去。一路上妖精们纷纷为我让路，我奔到几秒钟前张桥生才走过的地方，忽然脚下一空，跌进一个洞穴。
什么平地，深坑还差不多，白痴！
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已经跌落坑底，在下落过程中许多尖刺划拉过身体，有的扎破了衣服，但我顾不得检查自己是否受伤，一抬头看见那瘫倒在地的身影，立刻连滚带爬地赶了过去。
“喂……张桥生！！！”
天哪，他真的是本尊！
而本尊真的是个笨蛋！
我摸着那具陷入昏迷的躯体，差点哭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混蛋队长，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这又是什么狂妄自负的白痴，连自己最大的弱点也能忽视！
天哪，当初明明叫我守口如瓶的，自己却这么轻易就暴露了！
“喂，喂，你醒醒啊……”我使劲儿摇动那具躯体，手掌下的厚厚皮肉像波浪一样荡来荡去。“怎么回事，比之前还严重了，发作起来一下子就晕倒……”
上一次经历这种事，我们都还年幼，张桥生的幽闭恐惧症爆发后，还能迷迷糊糊支撑一段时间，还能听到叫唤而苏醒，但如今跟死猪似的一动不动。
“混蛋……”我低声咒骂，解除统一咒语的“潜流”，念出原始咒语，给他换上更坚固的保护层。这时眼睛适应了黑暗，我仔细一看，发现张桥生虽然昏厥，但身上没有伤口，神态也还算平和（如果死人脸也算平和的话），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什么危险。
“呼……幸好这回不在海里……”这下子我才稍微安心下来，但四下一望，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正身处一个洞穴的底部，朝上是刚刚跌下来的洞口，朝前还有一条更窄更黑的通道，四周则被带刺的柳条裹得密不透风，就像有一百只豪猪背对着我们团团而坐。
“这些刺好像比外面的更密更粗……”
我正思索着，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滑进脖子里，我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自己的血——原来额头上碰巧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正鲜血直流，只不过我在紧张之下，竟然没有感到疼痛。
“可恶……”
这时，妖精们出现了。它们中有奇形怪状的幼灵，也有类似野兽的妖怪，全都无声无息地攀援在坑壁上，先是探头探脑地张望，很快便有胆大而贪婪的，倏然跳到我身上，张开硕大的嘴，想要撕咬皮肉、吮吸血液。
我挥舞手臂驱赶它们，把张桥生背到背上（被无畏状态的“潜流”裹住后，他就像漂浮在泡泡里那样轻），试着爬出洞穴。可是四壁布满让人望而生畏的刺，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唉，只好试试强身法术了，但恐怕也没什么用……”
我如同偏科最严重的学生一样，百般不情愿地念出“强筋健骨”咒语。
创生力量涌入四肢，我憋足一口气，使劲儿往上一跃，又颓然坐倒在地——我的强身法术实在太差劲了，即使穿着特制的鞋子也不顶用，根本无法跳起三米高、或攀登这样的墙壁。
“对了，我可以把他张桥生抛出去，等他醒来后再来救我！”
我精神一振，不去管那些追着我咬的妖精，立刻双手托起那胖子。我正准备奋力将他抛向洞穴外，手上蓦然一空，张桥生凭空飞了出去！
我吓得心脏咯噔一跳，等到看清发生了什么，更是心跳加速——一大群妖精正拖着张桥生奔向前方的窄洞！
“喂，停下——！”我大声疾呼。
回应我的是一大串嘎嘎嘎嘎嘎嘎咯咯咯咯咯咯噜噜噜噜噜噜叽叽叽叽叽叽霍霍霍霍霍霍瞎瞎瞎瞎瞎瞎。
“找死啊！放下他！！！”
虽然如此呼喝，但我没有立即追过去。我的第一反应是，它们进不去那个窄洞。因为那里看起来仅能容纳我爬过去，而张桥生至少有两个我那么宽。我等着它们折返回来。
谁曾想，那群妖精竟然硬拽着张桥生挤进去了！
”哇——！“这下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洞口及洞内无数坚硬的刺扎上那具身体，我几乎能听到“潜流”被划开的声音。
我冲过去，手脚并用爬入洞中，企图拖回张桥生。因为把所有“潜流”都给了他，我的身上仅余一层卫兵制服，刺穿血肉的疼痛、妖精撕咬的疼痛，我都顾不上了，疯狂的往前爬，眼里和心里只剩那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胖子！
洞穴好长、好长、好长。
而且七弯八拐，时不时扭曲震动。
有时我能看见他，但一转眼他就消失在尽头。
在逼仄的空间里爬了一阵子后，我感到窒息想吐，刺破的伤口流了许多血，眼前一片腥红。
“张桥生……拜托……巫神保佑他……”我低声祈祷。
妖精们不停歇的叽里咕噜。
隧道紧紧地裹着我，即使没有幽闭恐惧症，也会令人发疯。
我感到自己像是在人类的肠子里：明明看起来不大的肚子，却能装下那么长的肠子。
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并且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那个名字，于是体内仿佛重新注入力量。我拼命爬呀爬，经过让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后（也许在外面世界只是短暂时间），突然看见一大坨东西停在几米开外，多到叫人肉麻的妖精爬上爬下，几乎看不出那东西的本来模样。我呆滞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那东西正是张桥生本人。
“啊……还好你一直在睡……不然看到这幅场景，大概会心脏病发作而亡吧……”
我毫无体力了，绝境中，不知为何反而想笑。
“切，什么都没有考虑，不管不顾地追上来的自己，大概真的是个笨蛋吧……”
忽然，我看到另一样东西，悬在我和张桥生之间的那段路上，模样有点儿突兀，是这个满是尖刺的空间里唯一圆润的存在（排除那胖子的下巴和肚腩）。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
那是一颗燎晶蛋。
它只有手掌大小，灰朴朴的、坑坑洼洼的外壳，支棱着细小的刺，像柳树上生出的一个树瘤。但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它透出紫莹莹的微光，一看就叫人觉得，那是一颗饱满、充盈、沉甸甸的实心蛋。
它悬在头顶上方，触手可及。
我几乎能想象里面沉睡的绝美的小人儿……
可是，我想我是没办法带它出去了。即使，我的本意也不想带它出去。
我已经没有了力气，脑袋沉得像一颗大南瓜，手脚酸痛得恨不得切下来丢掉。
唉，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巫神保佑，这才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正在这时，“张桥生”爆炸了。
首先是拖拽他的妖精们被呼呼呼地弹飞了（不少打在我脸上），然后在晃眼的幽蓝的亮光中，他分裂成许许多多蓝色的亮片，在半空中疯狂旋转，随后向中心聚拢，拼合为一只幽蓝色的幽灵。
在我震惊的注视下，幽灵生出一只手，摘下那颗燎晶蛋，揣入身体中，接着转过身来，投给我若有似无的一瞥。
“……”我看着幽灵飘到面前，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幽灵生出另一只柔软的、无指的手，拽住我的制服，开始飞快的奔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剩下的路的。我只记得腾云驾雾的感觉，和洞穴外、刺猬柳之间明亮的天空。
幽灵将我放在草地里，自个儿飘在跟前，歪着头瞅着，似乎我才是那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终于出来了！”有人洪亮地叫道。
这声音我可太熟悉了，想忘都忘不了。
接着是另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哎呀呀，好狼狈呀，太乱来了，老喜你还不快给治治……哎呀呀，另一个还在睡，小朋友的瞌睡可真好。队长，我们要不要去把水痘叫醒？”
喜叔开着玩笑：“等小娃娃继续睡呗。神经这么粗，跟幽灵也差不多了，说不定会被妖精误认成食物。”
蓝色幽灵晃荡了一会儿，慢腾腾的飘走了。有人走过来，蹲在我面前，遮住了所有景象。
“小枝，你可以呀。”该死的张桥生笑得龇牙咧嘴。“你真的可以呀。”
他这话和这语气，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追着我的幽灵跑了一路，连那种洞窟都敢闯，你这个粉刷匠该改行当猎人，或者司机了。”
气愤、委屈、羞愧、还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种种情绪搅在一起，我一时说不出话。
喜叔在一旁插话：“小笨蛋，我们队长大名鼎鼎的变幻幽灵，你不知道？它就是这回的诱饵！”
“诱饵？”我迟钝地问。
“对呀！妖精们最喜欢吃幽灵，但只有幽灵虚弱时它们才敢碰。一旦碰上了，十有八九会拿去给燎晶蛋里的大妖精。然后我们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这你下懂了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
喜叔扶我坐起，嘟囔着：“啧，的确是太乱来了……坐好别动。”
他的手掌上生出密密麻麻的白色线条，形成专属于医生的“化身之手”。他将手放在我肩上，一股温暖的力量传来，我浑身上下的疼痛立刻减轻了，四肢百骸仿佛沐浴在温泉中。
张桥生让在一边，等喜叔给我治疗。但他一直带笑看着我，让我松懈下来之余，心底的愤怒渐渐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涌起来。
我质问他：“你笑什么？”
“嗯？我没笑啊。”他还不承认。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挑眉：“哪种事？”
我咬紧牙关：“喜叔、财爷和水痘是妖精变的，但你是自己的幽灵变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哦，这件事。”这次那可恶的胖子干脆笑出了酒窝。“我们出发前不是说好了吗？来这里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培养团队默契——”
“用这种方法？”
张桥生挺认真的回答：“团队默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了解自己的队友。而达成这个目标，最重要的就是平时多注意他们，出任务时多关心他们。小枝，你对财爷和喜叔的了解还太少，对他们的关心也不够，所以才发现的那么晚。至于对我嘛，又是正好相反，你太了解——”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闭上了嘴。
我的愤怒中增添了沮丧和难过。
“我怎么知道这里的妖精可以模仿人！”我试图为自己辩解。“书上又没有写！”
他悠哉悠哉：“真正的秘密书上是不会写的。”
我固执地说：“好吧，不管怎么说，我错就错在跟你进去。如果我不跟进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张桥生笑了笑：“那也不一定。如果你不进去，可能会在林子里迷路好几天。这些天中你会不断遇到喜叔、财爷、水痘和我。你必须不断的怀疑、判断、做出决定。相信我，不会比你跟进去好受的。”
“可是，你——”我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我还能说什么？
说你让我遭那么大的罪，自己笑嘻嘻的看热闹，可不可恶？
问你有没有担心过我？
有没有想过我多难受？
有没有想过为了你快要吓死了？
这些都是废话吧。于是我不再说了。
他那么清醒明白，计划周全，还能言善辩，句句打中要害，我没必要自讨没趣。
我咬紧嘴唇看向喜叔，他像理解了我的心意，大喇喇地笑：“嘿嘿，我们队长够可怕的吧？好了，治疗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动了，想走哪儿走哪儿吧。”
我一咕噜爬起来，走向空地另一侧，只想离张桥生越远越好。
那胖子还在身后慢悠悠地说：“对了，小枝，今天只找到一颗实心蛋，明天后天还要继续努力。妖精们模仿进入房子的人，会越来越像，越来越逼真，你如果没事了的话，可以多跟财爷和喜叔交流交流，越早发现冒牌货，我的幽灵就会越早行动，但弄错了也会有惩罚哦。”
这家伙不仅变胖了，而且没有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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