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凌云枝（六）中

当天下午我们就出发了，除了那杂务缠身的胖子推脱不去。

        财爷找组里管车的陈旦要了辆又轻又快的小车，虽然只能伸出一节硬邦邦的斑马身子，但坐我们四人是绰绰有余了。

        财爷作为老司机，虽然不情愿，还是把路线安排得明明白白：南珠市的城防包含周边地区，面积相当大，可以划分为三个区域，分别是城南暖水河一线、穿城而过的烟霞河一线、以及从北边流向东边的冷水河一线。每个区域里包括城市、野地、峡谷和山丘，少说也要一星期才能跑完。

        我们选择先去烟霞河一线，除了中段的城市以外，从上游至下游分别为间夜山脉南麓、泥丸野、绿滩和阔掌峡谷。

        喜叔分析：“还是先近后远划算。万一队长大人良心发现，不需要我们干这事儿了，我们的损失比较小。”

        第一日，我们走完了城市西北的点位，那里是老中心，结界多半建造在雕塑或石碑上，富有人文气息，仅对正式职员开放的核心点位里甚至有几尊佛像。

        第二日，我们捋了一遍城市西南的点位，那里是大片白壳子的工厂园区，结界经过改造和移植，以桥梁石柱和奠基石为主，可以预计今后一段时期不会再有变动。

        第三日，我们奔波在城市东南的商场和场馆之间，这片区域是白壳子近几年大力打造的新区，巫师们的行动速度跟不上，一些道路结界依然勉强在用。

        第四日，我们穿梭在城市东北的穷街陋巷里，这片区域年久失修，住着城里的穷人，结界大多编织在百年老树上，有的爬着小孩，有的缠着红绳，有的岌岌可危……

        每到一处地点，财爷休息，我修补，喜叔添加祝福，水痘无所事事。

        我觉得时间根本不够用，喜叔和财爷却嫌多。

        “小枝，这就不是我们该干的活儿。”财爷谆谆善诱。“本来嘛，这事儿应该由资源组的结界官负责，但那是个八十好几的退休返聘老婆婆，这两年身体有些毛病，只能挂个空名，资源组又挑不出合适的接班人，于是甘妈找了魏老头，把这件事暂时搁到了我们卫兵组，其实说穿了跟我们没多大关系——这是其一。”

        他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

        “其二，南珠市的结界已经支撑了八百多年，很够本了。除了冬——你知道的——这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地方有这么长寿又管用的结界。它确实老朽了，连我这个司机都能感受到，灌进去十分力量，连一分都留不下，应该是从根子上就出了问题。只有我们四个跟蚂蚁一样渺小的卫兵，勉强修补一下表面上的破洞，能起什么作用？”

        “这就是折腾人！”喜叔暴躁的打总结。

        于是，当第二周张桥生带着其他几个小队出差后，喜叔立刻提交了病假条，财爷则请了探亲假，还生怕我和水痘纠缠他们，连电话都关机了，只凭幽灵传来一张地图和一则讯息：

        小枝，这回有什么成绩，全算你的。

        这下子第三小队算是瘫痪了。水痘是无所谓，而我焦愁的守着那辆斑马节节车，思考着自己能否驾驶它。

        “嗨，我能帮忙吗？”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问的人很有礼貌，我偏头一看，竟然是徐藿。他正拿着一块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从小楼拐入院子里。他的短发往后梳着，显得十分精神，双腿在黑色长裤的包裹下修长无比。

        “啊，不用不用……”我连忙拒绝。

        从小到大，我面对帅哥时都挺犯怵，就好像他们自带咬人恶犬一样。这是天生反射，我试过克服，但勉强不来。

        “听说财爷和喜叔为了躲城防任务而休假了？”徐藿没有离开，反而凑上前，顺手将食物放在车顶，弯腰打量节节车的内部。“正好我闲着没事，你们要去哪里？我可以开车。”

        “真的不用啦，”我继续推辞。“也不是一定要去。”

        徐藿坚持得很温柔：“如果是任务，最好还是把它完成吧？”

        我有点动摇了：“可是，那也太耽误你的时间了。”

        徐藿笑起来：“不会，我正想开车兜兜风。”

        我还是很犹豫：“可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

        这时坐在一旁树下的水痘蹦出两个字：“绿滩。”

        我们转头看着她。她腮帮子鼓起，咀嚼着什么，想了想又说：“或者泥丸野。城里的结界都看过了。”

        徐藿看了看她手里的包装纸：“……你吃的是我的三明治？”

        我抬头一看，原本放在车顶的食物果然没影了。

        水痘咽了咽，将包装纸捏成一团：“怎么样，去不去？”

        徐藿略一沉吟：“当然了，我正想出城走走。越远越好，就算去间夜山脉也行。”

        “等一下……”我还想阻挡，但徐藿一边打开车门一边笑盈盈地看向我，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像雪地里一抹彩虹。

        “小枝，需要的东西都带上了吗？带上了我们就出发吧！”

        唉……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可以拒绝这样的男孩。

        反正，我自己不可以。

        直到坐上车我才想起：徐藿哪里是司机，他是医生呀。

        节节车已经发出“桀——桀——”的嘶吼，喷出汩汩白雾。这支临时组建的三人小团队出发了——正好是三名新人，被邵远等人瞧见说不定会报告给上级。但不待我反悔，徐藿一脚地板油，节节车狂飙着冲出野舍，在大街上左突右冲，马尾、鬃毛和白雾齐飞，颠得我跟跳蚤似的在车里乱蹦。好在舍里的节节车都装有”过滤器“，白壳子们看见的只是横冲直撞的轿车。

        水痘干脆坐在地板上，背靠座椅，问道：“喂，那个——你以前开过车没？”

        “一两次吧。”徐藿猛地一拉排挡，节节车一耸一顿，又飞也似的往前冲。

        我一边抓紧扶手一边问：“呃，第二小队很闲吗？珍妮呢，她也没有任务？”

        ”他们去帮电子协会的忙，不需要医生。”

        “这样啊，老胡倒挺通融，把你一个人放假。”

        “所以你们放心，接下来一周我都可以给你们当司机，把东南西北跑个遍。”

        我跟水痘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悔意。

        一辆大货车擦着节节车呼啸而过，离我的皮肤只有几厘米。我脸色苍白，手心里全是汗，颤抖着提议：“我说，我们要不要开启自动驾驶模式？这辆车应该是有的，这样你也不太累……你说对吧水痘？”

        水痘点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开口说：“对！”

        徐藿竟然回头望着我们。

        他看起来精神勃勃，兴奋得像是在发光：“我觉得驾驶很有趣啊，一点也不会累。”

        我和水痘：“……”行吧，求看路！

        这样熬到泥丸野，我体验着从未有过的头晕想吐。我倒不怪徐藿，只是突然开始珍惜财爷。好在泥丸野野旷风大，冬月的寒风几阵呼啸，便吹走了不适，只剩寒意。

        这个地方在白壳子地图上的名字是“康河县”，但几百年前就是叫做泥丸野。这名字有缘由：烟霞河抵达南珠市之前，在上游这一片地区河道较窄，水流汹涌，常常在春夏时节造成洪水泛滥。巫师们（也有白壳子的小小参与）便拓宽河道，将挖出来的淤泥堆在附近的旷野上，成了一个个像泥丸子一样的土堆，因此得名泥丸野。

        结界就在这些泥丸子之中。常年大风使得泥丸子风化得厉害，几十米高的小土丘如今只剩几米高，成了野地里一道道缓缓的起伏。

        这里的结界状况被标志为“危”，但迟迟没有找好转移地点，因此西北方成了城防最薄弱的环节。

        “迁移结界需要什么条件？”徐藿提出疑问时，我正将双臂探入泥丸子，扯出一条快断掉的结界。

        修补这活儿有点像打毛线，要以创生力量为线，以法术为针，一针一针勾连起来。

        因为力量和时间不够用，一般都是稍加连接，短时期内不会断掉即可。

        我说：“条件倒不多，但非常考验协调和平衡。特别是当迁移范围较大时，要确保新老交替时不会引起旧结界坍塌，有时候连锁反应甚至能扩散几百公里，导致整个结界崩溃。所以最重要的一条是对每个点位的情况了如指掌，然后对数十个点组成的线了如指掌，再然后对数十条线组成的面了如指掌。这也是为什么结界官越老越吃香……”

        虽然跟帅哥说话不太自在，但谈起业务来我忍不住滔滔不绝。

        徐藿饶有兴致地听着。

        在野外，一种被称为“黑牙”的小鬼多起来。它们很像大号老鼠，喜欢啃食像“花笼”那样的植物性结界，每年花在驱逐它们上面的经费足以供养一支军队。好在城防结界不是土、就是石头和金属，啃起来没那么痛快，受它们的影响较小。

        修补得差不多后，就需要施加祝福，这种法术通常由医生掌握。没有祝福的结界很容易损坏，而且祝福会随时间消耗，因此需要随时补充。但大多数人不愿为此付出——祝之术极其损耗精力，就拿喜叔来说，每次他都只愿意施加一丁点儿，再多了就跟要谋他的财、害他的命一样。

        我有些犹豫，没有对徐藿开口，但他见我修补完毕，就面色如常地覆上双手。

        少年的手掌发出光辉，流光溢彩，像水晶般闪烁。他平静地念出祝福咒语：

        ”巫神啊，将你赐予我的，都赐予她。

        将你降罪我的，仍降罪我。

        将你所祈愿的，化为真实。

        将我所祈求的，变作微尘。

        巫神啊，请听我的话语，知我心属混沌，勿忘祝福。“

        结界在那双手掌中流淌，宛如洒满宝石的河流。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的祝福。

        那一天我们三人修补了七个点位（水痘跟往常一样无所事事），远好于之前。

        夜幕降临时，我们准备收工，我问徐藿：“施加了很多祝福，你会不会难受？”

        “不会，正常水平。”他依然风度翩翩，又笑出细白的牙齿。“回程我会开快一点，不然赶不上晚饭。你们系好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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