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张桥生（七）下

向东哥验证了我的猜测。

        这位老哥是南珠市“批毛动物协会”的成员，成天跟批毛猪、批毛马、批毛象、批毛长颈鹿等等打交道，是个憨厚老实之人。我跟他相识于另一座城市的野生市场，那时候他掏光积蓄，购买黑心贩子手上的批毛动物，那些家伙还想刮他的幽灵。我一时热血，跟踪贩子回老窝，抢走动物，开走节节货车，回头找到这位老哥时，他正眼含热泪，跟自己的幽灵道别——他还真打算把自己的幽灵卖掉。

        从此向东哥就视我为恩人（如果救下的不是批毛动物而是他自己，恐怕不会有这种待遇），对我无所不谈，我才知道他有一项特殊能力：无论在哪里，无论有多远，他都能透过批毛动物去听去看。只不过这种能力每个月最多使用四五次，再多了就有自身退化为动物的危险。

        批毛动物在巫师世界里很流行，东方部长家里恰好有一猪三兔。经他观察和倾听，事情是这样的：

        最近东方部长夫妇经常长吁短叹，除了怪海屋的这个跟他们对着干、那个不知好歹、害得堂堂贵族在大君跟前抬不起头之外，两人多次提到我，讨论如何将我弄回海屋。

        他们的女儿东方红叶，从小出类拔萃，受到君王青睐，被收为干女儿，所以才有订婚对象是驸马一说。与我解除婚约后，红叶又交往过几名年轻巫师，但要么野心万丈，要么软弱无能，都不得东方部长夫妇喜爱，这来来去去，竟把我给比上去了；此外，女儿红叶也还心仪于我，每当父母相劝时，她就怪父母当初太过决绝，彻底割断了关系，如今可不是简简单单恢复联络的事，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既不丢了她的身份，又能栓回我的心……

        我们一边喝羊肉汤、吃羊肉泡馍，我一边思索他所说的情况。

        整件事情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东方家族的衰落。

        原本作为君王左右手的家族，却从上一代开始走下坡路，不仅没有延续卫兵部的铁权，连原本稳稳装在口袋里的家兵权利都开始动摇。

        几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想凭他们振兴家族是没指望的，所以挑选一个能肩负重任的女婿，就成了这一家子的头等大事。

        接下来几天，我找机会探了探肖雅奇的口风。自从那次“食堂会晤”后，这家伙拒绝再在公开场合跟我商谈，我们每次见面都跟做贼似的。但秉持互助友爱的原则，我决定确认他的心意后再做行动。

        我们约在“紫色梦境”酒吧，点好酒水，肖雅奇按了按手表，打开“过滤器”。

        我在座位上扭了几下，找不到舒服的姿势：胖子对这种小卡座实在爱不起来。

        “有什么事？能不能说快点，我还有事。”肖雅奇这根小竹竿反而比我还不耐烦，四六分的金色脑袋在酒吧光线里呈现褐绿色。“难道又要找我要资料？”

        “哎呀，急什么，先喝酒。”我抿了抿自己那杯“紫色佳人”，它的颜色让我想起供养妖精房子的精灵。

        对面的公子哥儿满脸不耐烦：“张副队，我的时间很宝贵！”

        我放下酒杯：“是是……如果我说还是找你要资料呢？”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算没算过找我要过多少回资料了？我可是给你记在账上，前前后后已经有三次了！我数给你听听——”

        他用修长的手指点着桌面。

        “首先是酱园地的那个谁，然后是抱日眠协会的小子，还有盐道野舍的那女人……每一个都还要详细资料，翻了别人的祖宗三代！你当我闲着没事干，就为你们卫兵组服务是吧——”

        “好了好了，这次我不是找你要资料。”眼看他真要发火，我只好长话短说，直奔主题：“那你听好了，我只想问一句——”

        我故意顿了顿，打量肖雅奇按捺不住的神情。

        “我只想问一句，你到底喜欢柳清歌还是胖珍妮。”

        这下子，我们南珠野舍著名的花花公子蓦然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可笑地大张着嘴，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还眨呀眨的，似乎决定不了该骂我还是笑我。

        终于，暂停键被松开，他吐出一口气，垂下眼，伸手揉着太阳穴：“干嘛突然这么问？”

        我笑着回答：“因为这件事很重要，有关我接下来该怎么回复甘妈。”

        肖雅奇皱了皱眉：“甘妈？怎么扯上她了？”

        我坦白：“甘妈似乎有意帮我牵红线……但这件事还不明确，你要保密。”

        肖雅奇嗤了声：“我才不感兴趣，要保密的话你就别对我说了。”

        我耸耸肩：“我只是在跟你解释为什么要问你那个问题……喂，你还没回答我呢。”

        肖雅奇沉默了一下，然后露出似嘲讽、又似苦涩的微笑：“第一个正儿八经问我的人，居然是你！”

        这时服务员送上零食，是隔壁西餐厅的炸薯条和炸鸡。

        我跟肖雅奇碰了碰杯：“正经事情当然要正经对待。如果你喜欢柳清歌，那当我没说，甘妈那边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你喜欢珍妮，我不仅按照答应过你的，在冬季野营时给你安排位子，还有舞会、运动会等等，卫兵组都可以跟人事组联合嘛。”

        肖雅奇默不作声的喝着酒，没有回答我的话，侧头望着酒吧里的表演。

        舞台上灯光迷离，年轻的乐手正弹唱一曲《玩火》，歌词唱着：

        \"太阳落下了，月亮升起了，

        星光照耀我心，还有那片银色原野……\"

        我一边啃着炸鸡一边瞥着舞台，大腿和屁股渐渐因为拥挤而很难受，正想催促那位公子哥儿，就听他温和说道：“那就谢谢你了，张副队长。”

        “……不客气。”我确信自己收到了他的答案。

        我又心想，这家伙其实挺别扭的。

        珍妮也不勇敢。这可怎么才能凑成一对？

        我们聊了会公事，肖雅奇再不着急，慢悠悠的喝完杯中酒。我准备结账时，他突然想起什么，笑着说：“对了，幽灵就要来了。”

        我有点惊讶：“哦？这么早吗？今年圣诞节都还没到。”

        肖雅奇漫不经心地一点头：“今年提前很多，林子里已经有迹象了。冬至以后，你可以带两三个人先去315号林地踩踩点。”

        我一下子觉得做媒人是很划算的生意，今后如果还有机会，一定不能放过：“谢谢，这可是一份大礼啊。我欠你一次。”

        肖雅奇嗤笑一声：“才只一次吗，张副队……”

        我哈哈一笑，干掉杯中酒，然后没忘记跟他碰头的规矩，独自走出酒吧。

        我以为，这一天可以很愉快的结束了：工作、开会、购物、碰头……

        做完这些后，来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一个热水澡，再躺倒在羽绒被里看一会儿电视节目……

        但我还没有走过寒风凛冽的两条街，手机就“嘟嘟嘟”响起来。

        我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来电显示“喜叔”，我按下接听键：“喂——”

        手机里传来滋啦啦的电流音，无人回应。

        我连着喂了几次，都没人应答。

        我看了看手表，晚上七点四十分。

        我挂了电话，给喜叔打去两次，都显示不在服务区，我转而打给老胡，也不在服务区，我耐着性子又打给凌云枝，虽然通了，却无人接听。

        我站在路边等待，一股不妙的感觉徘徊不去。

        我唤出幽灵，让它通知野舍派车。

        七点四十七分，电话再次响起，我马上接通。

        “喂？终于通了！”喜叔的声音像炸弹一样在听筒里爆开。“队长，出事儿了！你在哪里？快来南燕小区旁的烂尾楼！黑雁正在转化，等它转化完了恐怕要糟糕……”

        南燕小区在城南，而我正在城北。

        我对着手机说：“别慌，我马上来。什么情况，从头说一遍。“

        “没法从头说了，转化来得太突然了！戎衣受伤很重，我正在给他治疗，珍妮想要引开它，但被一翅膀刮走了，它的血有毒，水痘无法动弹，老胡又受了伤，支撑不了多久，你把能带的人都带上……”

        说话间，一辆滋滋冒烟的节节车已经风驰电掣赶来。车门弹开，我钻进驾驶室，一面将排挡推到最上端那个几乎没人用的“魔速”档位，一面猛踩油门。

        “叫老胡坚持住，司机跟医生都退下，做你们该做的，我马上到。”

        说这话时，我忘了加一句粉刷匠也退下。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粉刷匠根本不会参加战斗。

        节节车只用了两分钟就从城北穿到城南。

        跨出车门，在眼前出现的整栋烂尾小楼都在散发黑色光芒，瘟疫的黑风呼啸着吹向四面八方。好在一道结界已升起，还有粉红色的”潜流“包裹着漂浮的白壳子。但小楼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处于崩溃边缘，如果那时结界也被击溃，周边的居民小区将无一幸免。

        “队长——！！！”

        喜叔从烂尾楼里探出身子，嘶吼着，嗓子比公鸭还糙。

        “这里——！！！”

        变胖以后，我无法再像个极限玩家一样飞檐走壁，我用号令法术唤出“木蛟”，乘坐它的头颅上楼，眼前的景象差点让我心肌梗塞——

        地面上流淌着灰色泥浆，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的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唯有凌云枝被一头黑色大雁叼在嘴里。

        我凝神看去，她呼哧呼哧直喘气，虽然狼狈，但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那大雁浑身漆黑，但翅膀、嘴喙和脚蹼的尖端发出银光，强烈的瘟疫之风从羽翼中扇出。

        它的眼睛接近漆黑，从妖怪到妖魔的转化几乎已经完成。

        “小心，”喜叔哑着声说。“地上是它的血，碰到皮肤就动不了了……”

        我定住心神，召唤出纵横枪。

        这把许久未见天日的□□，竟传来阵阵饥渴的震动。我向敌人喊话：“放了我的人，你想出去，我不拦你。”

        妖魔刚刚转化完成会非常饥饿、嗜血，但饱餐一顿后就会平复下来，甚至回归妖怪状态。世界各地对此都有不少报道，而灰血黑雁在濒危物种档案里的等级是“理论灭绝”，也就是说，世界上恐怕只有这一只孤种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成为种族灭绝的刽子手。

        我重申：“放开她，我让你离开！”

        黑雁不仅不理睬，反而收紧了咬住女孩肩膀和脖子的嘴喙。

        凌云枝立刻因为窒息而挣扎起来。

        嘶——没办法了。

        我端枪瞄准。

        “别……别……”那笨蛋居然不珍惜自己喉咙里的一口气，伸直手臂为敌人求饶。“别开枪……”

        我扣住扳机。

        “别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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