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张桥生（十）下

“你不坐？”见那人还站着，我稍微挪了挪位置。“别担心，我虽然饿，不会吃了你。”

        那大汉哼了声，拖着脚走过来，硬邦邦地坐在树干另一头。在苍白的阳光下，他显出中部高原地区居民的特征：褐色脸庞、皮肤粗糙、虎背熊腰，即使憔悴仍然显得凶悍。我注意到在那浓密胡须掩盖下，他的下巴某处有个小小伤疤，看起来不新也不旧，就像指甲留下的月牙印。

        奇怪的印记……奇怪的故事……

        我整理着思绪，有一会儿没说话。

        面前的篝火里只剩残余着温度的木炭，几声鸟鸣在幽静的森林里此起彼伏。

        那大汉先开口了：“你叫张桥生吧？我听说过南珠市的卫兵组有一个胖子副队长。”

        他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但仍然中气十足。

        我笑了笑，算是默认。

        那大汉叹了口气：“真的是你。你的小朋友们虽然手段粗暴，但心地很好，我都不敢相信他们来自东方三屋，是南珠的卫兵。我听说南珠的卫兵是一群野兽，连海屋都管束不了，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他们的副队长，跟他聊会儿天，这大概也是巫神指引吧。”

        说着他伸出两根指头点了点眉心。

        他确实是中部地区口音，带有北方荒原上的用语，跟他的故事倒是吻合。

        我思考了一下，说道：“老兄，先不忙感谢神。我要你从头到尾再跟我说一遍你的事情，越详细越好，越真实越好。我只听这一次，如果有第二次，那就不会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了。”

        大汉难以察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补充道：“这不是在吓你，只是惯例如此。”

        大汉的鼻翼翕动，点了点头。

        我拾起面前的树枝，拨弄了一下篝火：“好了，别客气，开始吧。小朋友们动作挺慢，我们时间很多，至少在吃完这顿饭之前你是不会消失的。”

        大汉交代的情况跟徐藿描述的相差无几。

        他原本是大陵屋下辖小峰镇的居民，鳏居带着两个女儿，生活简单但令人满足。自从遭遇战火、投靠暗影阵营后，他一直未曾娶妻生子，因此在“家园”里属于边缘人物，提出要远走他乡寻女后，镇长便酌情放了行，由他离开北方荒原。关于“家园”的信息，对每一个暗影巫师而言都是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情，因此他绝不会透露；但他原本在大陵屋的身份、职业、亲朋好友全都告诉了我，任我查证。同时他也坦白了自己是如何获悉女儿们的行踪，又是如何迫不及待、抛弃一切要去寻找她们。

        他本人的事情之外，他还告诉了我“三个小朋友”之间的矛盾——他称他们为小哥、面具女孩和有点笨的。

        在得知他背后的故事后，三个人意见相悖。徐藿主张把他交给野舍，水痘主张放他离开，凌云枝则左右为难。

        虽然水痘是使用粗暴手段逼供的那一个，但却意外的好心肠，坚决要求放他自由，去寻回自己的两个女儿。

        徐藿在对待伤员上很善良，但在对待敌人上则心狠，既不允许他离开、也不同意把他交给最近巫师小镇的长官，非要押回野舍不可。

        凌云枝看起来是站在水痘一边的，但又不想跟徐藿搞僵，总是一筹莫展。

        为了这事儿，他们三人连幽灵也不好好找了，每天除了试图说服对方，其他时间都在动歪脑筋。有一次洞外只有水痘时，她差点儿直接把大汉送走了——都已经走到了山脚公路边——但接到徐藿的电话，说他会立即报告野舍，这才恨恨归来。

        “其实，小哥的思路没问题。”

        大汉倒也坦坦荡荡。

        “就算放我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除了袭击别人，我还能怎么办？再说，能百分之一百确定我说真话吗？交给小地方的长官，万一出岔子了怎么办？这些他都跟两个女孩说了，但她们心地很好，始终不忍心向上报告。”

        这是他第二次说她们心地好了。我不禁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得出结论：这人的故事也许有七八成真实，但能做出这么完美的落魄潦倒人设，心机也真是很深。

        “小朋友们”回来了，在不远外生火做饭。他们果真拖回一头野鹿，已经在溪边处理过血水，水痘正娴熟的把肉割成条状。徐藿添了柴火，拿来了锅碗调料，开始削树枝做钎子。小枝还不见踪影，大概是按我的要求找饮料和衣服去了。

        我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三人组。

        一来，他们有本事发现暗影巫师；二来，他们有本事让对方吐露实情；三来，他们虽然闹了矛盾，但最终能统一意见，找到最合理的解决办法——那个办法就是把问题推给我。

        但是，他们大概也是笨蛋三人组吧——

        居然蠢到让凌云枝那个大路痴去找衣服。

        太阳落下西边的山坡了，月亮隐藏在东方山坳里。柴火的烟气乎乎飘来了，咖啡的香味咕噜冒出来了。

        我在许多个选项之间摇摆，最终是风险最高、回报最大的选项占了上风。我向大汉说：“老兄，现在你可以感谢巫神了。”

        他缓缓眨了眨眼。

        我向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还挺合我的胃口的，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篝火另一边，水痘直起腰来。她显然有非常灵敏的耳朵，能够倾听到我们的谈话，并且控制住自己没有转头张望。

        我接着说：“虽然我们阵营不同，但你既不是士兵，也不是官员，更不属于侵犯边界的那一群人，我们的相识在和平年代没什么过错。理论上，我应该把你转移到野舍，向领导报告后，再让你返回你的家园。但实际这样操作，未免太循规蹈矩了，既浪费时间，又浪费人力物力，毫无效率可言。还不如我从这里给你指一条回家园的路——只要你答应我一定会回去。”

        大汉惊愕地瞪着我，虚假的面具终于滑落了一瞬，露出饥渴的、狼一样的眼神。

        但转眼间他就冷静下来，假装吃惊：“真的？巫神指引你——”

        我笑着打断他：“喂，等一下，暗影巫师就是这样交朋友的？”

        他吃惊地望着我，困惑地眨着眼睛。

        ……装得倒挺像。要不是我一直留意着北方荒原的动态，加之那奇怪的月牙印暴露了他，恐怕真的会让这家伙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也假装记不清：“在我印象里，你们的程序挺正式的呀。涉及到什么来着……好像跟属于暗影的名字和握手有关系。”

        这回对方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狠劲与平静交错在那张沧桑的脸上。

        沉默一阵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道你真想跟我交朋友。”

        我反问：“有何不可？等会我还会请你吃肉、喝酒，送你暖和的衣服，甚至给你一大笔钱让你路上不愁花。”

        他沉默着，迟疑不决。

        过了好半天，他才嘶哑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微微一笑：“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这个嘛……荒原上的通缉令，我时不时也会看一看的。有些人就算没有照片，仍然很有特征，让我想不记住都难。”

        这回大汉的惊诧不再虚伪了，他瞪着我：“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继续用树枝扒拉明亮的篝火：“我说过了，老兄，你合我的胃口。”

        他缓缓挺直了背脊。有好几次他张嘴发出一两个音节，但都把后续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我耐心等待着，直到他的眉心舒展了，慎重答道：“张桥生，有我这个朋友，你可不要后悔。”

        我笑了笑，先不理会他，扯开嗓子朝篝火另一边喊道：“水痘！去打一桶水来，现在就去！”

        水痘双肩耸动了一下。她仍然没有回头，收起割肉刀朝小溪走去了。

        徐藿好奇地回头看向我们，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接着穿鹿肉串了。

        我放下树枝，向大汉伸出手。对方咧嘴一笑，握住我的手——用一只格外粗糙、遍布伤痕的手掌——紧紧箍住，仿佛要捏碎骨头，然后滚动着喉咙，坚毅地吐出名字。

        “在巫神指引下，以暗影之名呼唤者，田钦。”

        “以巫师为见证，以光芒之名回应者，张桥生。”

        我回握着，感到两只手掌如冰似火，被一股力量网住，像是要融为一体。随着他抽手离开，力量消失了，但残韵依然从指间传向心脏。

        我还是第一次跟暗影巫师结交。

        这得感谢三人组把问题推给我。

        当然，也得感谢我自己，慧眼识人。

        我重新看向大汉——这下我已经确认他的暗影真名叫田钦了——他也正炯炯有神地盯着我。

        我说：“你在这里再呆半个月，之后前往松木屋的驿站，找一名银发守门人，他会让你从马门去冬屋界内的七河市，还会给你一份身份材料。到了那边，有需要时可以联系他，他会尽量帮你，帮不到时也会代为转达。”

        田大汉点点头：“知道了。半个月后，松木屋，银发守门人。”

        我说：“预祝你一路顺风。”

        田大汉咧嘴笑起来：“谢谢。”说罢，他用蒲扇大的手掌拍着脏兮兮的膝盖，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拘谨。他边笑边说：“张桥生，嘿嘿，张桥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装傻：“怎么样的人？”

        “有鹰一样的眼光的人。这种人在平原上并不常见。”

        “是吗？你过奖了。”

        田大汉仰起头望着树枝间的夜空，咧开的嘴仍然没合上。

        “一切因缘际遇都难以捉摸，我本来已经走投无路，多亏巫神赐给我一位有鹰一样眼光的朋友。我现在就能想象我的女儿们现在的样子，她们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现在一定已经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啦。等我找到她们，如果她们还没结婚，要不要给你做媒？”

        我没有料到话题走向是这样的，一下子差点被口水呛到，赶忙挥手拒绝。

        “不用，不用。”

        田大汉咧嘴直笑，也许是因为好久没有笑过了，他几乎笑出了泪花。他轻声说：“你放心，她们不像她们的老爹这样凶神恶煞，都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温柔、最善良的姑娘……张桥生，要不是看在你让我们重聚的份上，我根本瞧不上你哩。”

        我一边倾听着，一边微笑摇头。

        他的那份愉悦也感染着我，让我在这最严寒的季节里心生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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