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凌云枝（十三）下
不久之后，我们得知了对张桥生的处罚内容：张桥生在招财童子暴走事件中擅自行动，虽未造成损失，但违反纪律，高层一致决定，罚他前去解决南珠市巫师公馆的协调事宜，未完成前不可归队。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南珠市巫师公寓”，据说是廖老板上任后的创新举措，在世界各地的巫师之城中都当属首例。项目由人事组负责，经过调查、选址、筹备资金、确定施工单位、方案评审、布置结界、建造、装修等等程序，耗时整整十年，终于在白原上树立起了一座巫师们自己亲手建设的现代化建筑，目前来到最终的公馆分配环节。
人事组根据事先拟好的《南珠市巫师生涯贡献名单》开始安排公馆，并向相关人员发去函件，邀请其入住公馆。
预想中，受邀的巫师们在参观完毕后，会给予同意或拒绝的回复，人事组再将名单上的后续人员进行调整。但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不，简直可以说是天翻地覆。
据秦姐讲述，天翻地覆的根源，是那栋公馆实在太棒了。
它看起来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建筑（巫师们最喜欢标榜自己多么原生态，却又不愿放弃现代化的便利），树木长在房屋中央、流水穿过每一层楼道、精灵妖怪在窗台上有现成的小窝。它的混凝土里嵌着菊晶颗粒，地板下铺着火晶细沙，水池里撒着冰晶石头，住起来四季如春，又能观赏外面的风霜雨雪……
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所以细节也不太清楚，但大致上就是这样——它独一无二、兼具自然、艺术和舒适，是每个巫师梦想中的房屋。
于是，大家为了得到公馆名额（或其中更好的房间）闹得不可开交。那些原本对集体公馆不屑一顾的巫师们纷纷找到廖老板和斌叔，声明自己（及家庭和某些亲属）为南珠市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公馆中必须有自己（及家庭和某些亲属）的一席之地。那些找不到门路的，想尽了一切办法要分一杯羹，甚至将这事儿闹到了银波屋，要求务必在“伟大巫师们所具有的最公平公正的美德的指引下”进行分配。
结果就是，大伙儿争执不休，公馆分配问题暂时搁置，不管是既得利益者还是名落孙山者都大为不满。
现在，这个烫手山芋落到了张桥生头上。
“也算不上什么处罚，只是找了个理由派张桥生出马罢了。”李美黎嘴里含着橡皮筋，撩起头发时说道。“他们心里恐怕早就这样打算了。”
这时我们正聚在宿舍餐厅里，等待珍妮端上宵夜。其他部门的姑娘们也在，光线下每个人都暖意洋洋。
有人说：“谁叫你们副队长八面玲珑呢？”
有人附和：“对，还是斌叔亲自盖章认证的。”
有人摆深沉：“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不用跟我解释呀，我根本不介意我们的副队长去给谁当奴隶、或者给谁背黑锅。”李美黎耸耸肩，几缕没有扎上的头发垂在优美白皙的脖颈旁。“再说了，巫神在上，说不定他本人还乐在其中呢。”
她又抿嘴一笑：“只不过，最近大概不能经常见到他伟岸的身影了，卫兵组应该会显得空荡荡的吧。”
姑娘们都笑起来。
珍妮从厨房出现了。宵夜是拔丝洋芋和自制珍珠奶茶。
“怎么都这么甜？”琪琪埋怨，“高血糖会让人失眠的！”
“那你就别吃。”珍妮虎着脸抽走琪琪的奶茶，立刻引来一连串告饶。
我注意到，自从招财童子降临那天，珍妮跟肖雅奇一起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心情就变得十分恶劣，脾气也越发冲了。
我一点一点啜吸香喷喷的奶茶，不敢碰裹着闪亮糖浆的洋芋。最近脸颊后方出现了我自己不曾发现的赘肉，还是经琪琪（那个瘦如闪电的小妖婆）提醒，才惊觉自己已经胖了一圈，是时候控制饮食了。
“珍妮，你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们给你参谋参谋。”琪琪重获美食，腆着脸说道。
“什么事都没有。”珍妮大口咬下，糖衣下软糯的洋芋冒着热气。
不过必定有什么事发生。否则她是不会在大晚上暴食碳水化合物的（至少不会当着我们的面）。
李美黎清了清喉咙，把话题重新拉回招财童子事件。大家议论着，焦点逐渐从张大胖子转移到徐大帅哥身上。显然后者在姑娘们眼里更有吸引力。
她们谈论的无非是徐藿的机智、勇敢、可爱，那漫不经心的风度是多么令人着迷，以及那越来越令人向往的□□塔海岛……听了一会儿，我不再感兴趣，端起餐盘走回房间。
”就知道你没睡。“我打开灯，详装生气地说。
那一小块银白色亮光不再刺眼了，水痘屈起膝盖坐在被窝里，从手机上抬起头，老奶奶面具朝我露出一贯慈祥的微笑。
以往深夜无人时发生这种状况，我会觉得有些惊悚，但现在早已经麻木了。
“有吃的。”她说。
“这不是你的营养餐啦。”我说着还是把餐盘递了过去。“拜托你养伤的时候能不能早点睡？你的手根本还打不了游戏嘛！”
水痘咕嘟咕嘟喝着奶茶，把手机举给我看：“我没有打。我在看比赛直播。”
我瞥了一眼屏幕：“以你的动态视能，看他们打还有意思吗？”
“其实挺有意思的。”水痘放下喝光的杯子，边吃洋芋边说。“我给自己加了呆呆火爆炒木木鸡咒语。这样看比赛很有趣。”
“什么咒语？”
“呆呆火爆炒木木鸡。就是让你变得迟钝，像一只老企鹅。”
“这是什么怪咒语……”我叹了口气，坐到床上。
水痘没有睡觉的意思，低头瞧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机。我用余光瞟着她满身绷带和苍白的手腕，不禁再次感到心疼。
据医生们检查，水痘身上大小伤口不计其数、不仅失血过多，还有中度脑震荡、内脏出血、手臂骨折、断了好几根肋骨，即使考虑到作为卫兵的惊人恢复力，以及医生们用上的最好法术和药物，她也至少要一个月才能痊愈。
以后不要这么逞强、也不要这么拼命了。我很想这样对水痘说。
但我从内心深处理解她的坚持，也感受到了她的信念，所以说不出这种既虚假、又没用的话来。
我忽然猜想，或许张桥生也是抱着这样纠结的心情，告诉我可以坚持我的“正直”吧？
……唉，我一定是自作多情了。
他怎么会对我有心疼或者纠结的感觉？
“喂，小枝。”水痘突然说话，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是不是欠了你和徐藿一个人情？”
我愣了愣：“呃，为什么这么说……”
水痘说得直白：“如果不是你们拿来解药，我可能已经没命了。”
我盘起腿，用手支撑着脑袋：“我们是同伴呀，当然会这么做。我的意思是，我们总是一起战斗，当然会互相帮助、互相救援，这就是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所在，并没有谁欠谁的。”
“是这样吗？正常人应该这样想吗？”水痘喃喃道。
“我是这样想的。而且，如果每次发生这种情况都记一笔人情，恐怕永远都还不完。”
“还不完……”
我柔声安慰：“别想多了，好吗？”
好一会儿没听到女孩回答。
疲惫和药物共同起了作用，她垂着头睡着了。
我轻轻下床，到门口关掉灯，然后走过去将她放入被窝里。面具后方，传来轻柔的呼吸声。
果然如李美黎所说，接下来半个多月我都很少见到张桥生。有的说他四处奔波，周旋在各个利益集团之间，忙得焦头烂额，但一事无成；有的说他凭一张能够指鹿为马的嘴，欺骗了很多人，做了很多承诺，问题倒是解决了不少，但给自己留下后患无穷；还有的说他明知这桩差事不讨好，于是只做做表面功夫，实际上在外面逍遥呢……
组里的工作由邵远和老胡轮流安排，没发生什么特殊情况。这期间，我们“缺胳膊少腿”的第三小队总是跟其他小队一起出任务，我参与了一次转移囚犯、一次护送宝物和一次寻找集哀魔铃行动，都不需要粉刷匠出多少力。
闲暇时，我仍然去巩固城防，如今城里和城郊点位都跑遍了，路线越拉越远，延伸到迷石森林、深草地、阔掌峡谷和间夜山脉等地，要一整天才能来回。最常与我搭档的当然是徐藿和水痘，但慢慢地，也有其他小队的成员参与进来，以他们不同的长处，一点点修补起古老的结界。
不知不觉间，日子渐渐临近春节。
这天早上，我端着咖啡匆匆走进野舍，还没到三楼，就听见上面闹哄哄的，还夹杂着“副队”、“副队”的喊声。
我心里一动，竟然有些迈不开腿。
“哎呀，小枝！”财爷在楼梯口看见了我，眉开眼笑。“快来快来，副队回来发冬季野营的门票啦，跟我一起去领！”
我愣了愣才走上去。
副队长办公室里堆满了人，从门口根本看不见本人。我耐心等待着，有些人举着门票退出去了，我趁机钻进角落。前方至少还有十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说着话，我正想在角落里默默关注张桥生一会儿，谁知立刻就被发现了。
“……财爷，小枝，你们来。”
那胖子一边招呼我们一边随手点出几张树叶标本一样的门票。
“这是你们的，顺便把喜叔和水痘的也拿给他们。”
前方的人立刻起哄，说他偏心我们、先发门票，但还是让开一条路。我挤过去时听见张桥生笑呵呵地说：“我们小队的人，我不偏心谁偏心？”
“队长，老喜多半不会去。”财爷一边接过一边说。“他只剩最后一次嘛。”
“你呢？”那胖子问财爷。
“去，今年感觉运势不错，说不定能捡到宝贝。”财爷甩了甩宽大的袖子。自从道士服成了日常打扮，他就有了这个习惯。
“你呢？”这回那胖子是问我了。
“我……”我呆呆愣愣，捏着门票说不出话。
张桥生扬起眉毛凝视着我。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一点也没有心力憔悴的样子，还是跟往常一样神采奕奕。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大脑当机了，更甚过当初重逢时。
不应该呀。只不过一小段时间不见，为什么比十年不见还要怦然心动？
“哎呀，凌云枝，难道你连冬季野营都不清楚？”周围有人起哄，把我的魂唤了回来。“不愧是没头脑小队，噗噗。”
“谁讲的！”喜叔洪亮的声音在后方响起，他奋力拨开人群挤进来。“小枝她清楚得很！只是懒得理你们！来来来，你给他们讲讲我野营时的英雄事迹，别说忘了哈，我昨天才告诉过你！”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在这一片嘈杂中，我却只看得见张桥生明亮的眼睛和勾起的嘴角，只听得见他轻若吐气的一句话。
“要去哦，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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