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药房

方梨知顶着两眼的黑眼圈，低头站于夫子的书案前。

        她昨晚梦见了白日的莲池，那落水的小郎君在池里边吐着泡泡，缓缓下沉。

        她急忙奋力向前游去救他，却在刚要触到对方的手心时，小郎君猛然睁眼，脱口而出：

        “妖怪！”

        她低头只见她的手眨眼间变成了青翠的藻荇，下身连带着云山蓝的学服，皆变成往池塘深处延伸而去的暗绿水草，如鱼尾一般随着水波摇曳。

        方梨知被自己的模样吓醒，冷汗浸浸，本就晚睡的她这下更是一晚上没休息好。

        “字还不错。”

        案前的姜格检查着她的罚抄，随口点评的声音唤回她走神的心思。

        姜格今日依旧代荀夫子上堂，他翻看完毕，抬眼便对上了底下小娘子眼眶下的两抹乌青，微微摇头。

        “今后切记勿要再犯，回去记得温习功课。”说罢姜格便离开了。

        方梨知行礼相送，压下心头的欣喜，急忙收拾着自己的书袋，朝着西北边的医馆奔去。

        太医局在太学分设了学堂，杏林馆就是其教学所在，同时此处紧邻橘井山，种植着满山的百草药植，方便习医学子们识药认草。

        这里也是方梨知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今日虽未有医课，但她现下得空，便兴冲冲赶到馆内。

        “先生安好。”她向躺在药柜前摇椅上看书的老医师问了好。

        老医师的头发眉毛和胡子都已花白，厚重的眼皮耷拉着让人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对着进门的方梨知“嗯”了一声，又继续看着他手里的医书。

        来杏林馆习医的几乎都是正人馆的学生或是单另招的专攻医术的学徒，像方梨知这样是三品以上官员子女出身的，就只她一人，因此她倒得以跟着老医师单独学习。

        方梨知进了后院，系上了棕色的粗布围裙，开始按照先生的要求分着几个笸箩里的中药。

        来医馆的人身上都会沾上浓重的药材味，每次她三姐都会带着其他几个世家小娘子出言嘲笑她。但她不在乎，四姐姐因为常年吃药，也是有着一股清淡的药香，方梨知觉得这让自己跟四姐姐更近了。

        甘草、苦参、桔梗……方梨知边辨识边分药，却听到前院好像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

        她好奇地放下手里的药材，还不等她伸头悄悄看去，就见老医师赶着一个清俊的小郎君进来。

        “老先生你弄错了，我不是这里的学子，我是来找药的。”那小郎君有些焦急地解释着。

        “哼，别想着我老眼昏花就好欺负，你分明是正人馆的学生，叫那个什么来着……”老先生迟疑一瞬，又马上接着道：“就前日，前日偷懒的那小子。喏，你今日既然来了，跟着她把剩下的药材都分了吧，下次再偷懒就去后山种药去。”

        说完他便走了，留下后院小郎君和小娘子大眼瞪小眼。

        “你是那个！”方梨知有些惊讶，她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昨日在莲池救下的九皇子。

        只是他今日穿着一身正人馆的梧枝绿学服，不是天祉馆的檀紫，也难怪老医师会认错了人。

        “你怎么来这儿了？你来这做什么呀？你也是杏林馆的学生嘛？”她一连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白昀瑾也认出了面前这个小娘子是昨日拼命把他从水里拉上岸的人。他感到同上回一样的尴尬情绪，自己出糗的样子又一次被她见到。

        今日他悄悄换装本是要偷溜出去，正人馆的学子进出太学有时守卫都懒得登记，毕竟不像前两馆那样要严格保障其安全。却不想中途出了点变故，他不得不先来此寻一些药，反而因着这一身学服被当做了这里的学生。

        白昀瑾不想理会方梨知的接连问题，也不想留在这分它什么劳什子的药材，他得再想办法去找别的人拿药。

        于是他果断转身要离开，左手臂却是被人拉住，他疑惑地回头，只见桃腮杏面的小娘子蹙眉望着他。

        “我上次救了你，你都没道过谢。”方梨知有些不忿，紧紧抓着他生怕他跑了。“先生说了，你得留下来跟我一起把药材分完。”

        小娘子身高才到他的肩头，跟他说话都得仰头看着，手下的力气却是出奇的大，他试图挣脱几次都没法甩开。

        白昀瑾无奈，望着她微瞪的杏眼，恍惚间又想起了当日落水的情景。

        他脸上顿时浮起恼羞的红晕，别过眼神不与对方对视，小声说了句：“昨日…多谢相救。”

        “不客气。”方梨知喜笑颜开，却是没松手。

        她将手边的药箩递过去，“这些是我刚刚分好的药材，需要按照类别加进药斗里，我在这边分类，你帮我加药。”

        白昀瑾诧异地看着怀中大大小小，淡黄间白的圆药片，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加什么？”他疑惑。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方梨知恍然道：“哦，看来你真的不是这里的学生。”

        她停住，又迟疑试探着偏头问：“那你，你真的是九皇子吗？你上次怎么会…”

        “你好烦啊。”白昀瑾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提问，他随手放下了药箩，却是不小心带翻了它，篮里的苦参切片洒得一地都是。

        “呀！我的药！”方梨知大惊失色，急急接住掉落的药箩，里面的药早已所剩无几。她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拾着散落的药片。

        她倔强而娇小的身影让白昀瑾心头有些过意不去，暗自叹了口气，也蹲下来帮她捡着。

        两人埋头沉默，谁也没说话。

        少时，待最后一片苦参捡回，方梨知收拾着剩下的药箩，没抬眼看他，只低声道了句谢。

        白昀瑾微怔，面色有些不自然地“嗯”一声回应。他本欲转身离开，脚步在迈出那一刻又突然收住。

        他望着方梨知，问：“你是一直在这里帮忙吗？”

        方梨知依旧分着手上的药，随口道：“不全是，我只在这里习医，有什么事吗？”

        “敢问小娘子可否听过一种药，叫紫金锭。”白昀瑾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

        “紫金锭？”方梨知转过头，“你要它做什么？”

        “呃…有同窗犯了疔疮，急需此药。”他稍作停顿却是急切说道。

        “倒是有散剂的紫金散，”方梨知回忆着，但有些狐疑：“若是太学的学子生病了，自然有医馆的大夫出诊，何必需要他人亲自来拿药。”

        “事出突然不得已为之，况且这馆里的大夫今日都去了天祉馆，你看这空荡的杏林馆就我们两人。”

        “可先生他在外……”

        “你刚刚也看到了，老先生把我错认了别人，我再去解释也无益。”白昀瑾打断她，进而说道，“再说我又不是偷拿药，该登记在册的规矩定然会遵守，绝不让你为难。”

        他拱手行礼，面色诚恳真挚。方梨知仍有些犹豫，“可你…你不是九皇子么？你昨日还穿着天祉馆的学服。”

        白昀瑾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镇定自若道：“在下其实是正人馆的学子，昨日事出有因，紧急替了九皇子，才因此被推下水。多亏娘子出手相救，只是因此事不便告知他人，所以才在那时仓皇而逃，还望娘子见谅。”

        “那你为什么要替九皇子？”小娘子不懂。

        “皇子的心思，在下又怎敢僭越妄自揣测，只是奉命办事而已。”他脸色不变地随口道，见对方仍是踌躇，又请求：“同窗病情紧急，还请小娘子相助几分。”

        方梨知见他认真的模样，又一想只是依规矩拿药而已，终是妥协了：“你跟我过来吧。”

        前院的药房里，老医师不见踪影，不知道又去了哪里鼓捣他的东西。方梨知搬了小梯子过来，踩在上面去开斗柜上的瓶柜。可无奈身高不够，却是只能摸到柜底的边缘。

        白昀瑾见她如此，自告奋勇要帮她，方梨知迟疑了一瞬，还是下了梯，把开柜的钥匙给了他，并告知他装有紫金散的是哪一个。

        一青色细口瓶被他取出，方梨知取了领药簿准备让他登记，却见白昀瑾左手拿了毛笔。

        “你是左撇子？”

        白昀瑾点点头，不以为意就要落笔。

        就在这时，药房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做侍从打扮的小厮，他望了望四周，却是见到白昀瑾的侧脸。他微一怔，恭敬上前行礼道：

        “见过九皇子殿下，给殿下请安。”

        持笔的手突然愣住，笔尖酝酿的一滴墨毫无征兆地滴落到纸上。

        方梨知猛然捏住了白昀瑾的手腕，气恼地问：“你不是说你不是九皇子吗？”

        她最讨厌别人骗她，手下的力气跟着愤怒的心情也不自觉用着力，那笔尖的墨却是又歪斜着掉了一滴。

        两人之间的奇怪气氛，让那侍从后知后觉许是由于自己方才的那句请安所造成，正犹豫着要不要悄声退出过会再来时，白昀瑾开了口：

        “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九皇子。”

        他强装镇定，虽然这被认出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不想将今日之事声张。来药房的这个小厮他认得，是四哥身边的人。想着四哥那冷淡的性子，就算底下的人告诉了他本人，或许也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反而可能得提防着眼前这个小娘子，不知道是从哪得知了自己的身份，那日又怎么会这么恰好地救了自己，就怕是另有所图。

        可方梨知没再听他解释，她依旧气在头上，用力扭过对方的手腕，又怒气冲冲地质问了一遍。

        “痛痛痛！”白昀瑾没想到这看着娇滴滴的小娘子竟是如此蛮力，他的左手腕被她拿捏住，他却是半点都动弹不得。

        天祉馆的皇子也需额外学习武艺，白昀瑾自诩功课还不错，却是在她面前被抓着不放了两次。无奈之下，他只能用右手去掰开她的手，对方却早有所料，一拳向他胸膛打来，白昀瑾急忙挡住，心下惊诧着这小娘子竟然动真格的！

        两人双手纠缠在一起，那支毛笔早就和那个小厮一样消失得不知在何处，白昀瑾又接住了对方的一掌，恼怒道：“你差不多够了吧！”

        方梨知却是没理他，一心只想擒了他，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非要这样做，如果他真是九皇子，就算假扮别人拿个药也与她无关。

        可她就是气，气他被她救了不说谢谢还推开她，气他打翻自己的药，气他一直骗着她。

        她越想越气，脚下却是乱了章法，白昀瑾抓准时机，一把推开她，也没顾得上瞧她是否摔倒在地上，挣脱对方后，便急急拿了桌上的药瓶飞快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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