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黄雀

东虞尚香，后宫里尤玉萃宫最甚。

        还未及宫门前殿，便是淡淡熏香气息扑鼻而来，越走近越发浓郁。

        雕梁画栋琉璃瓦，金灯银柱玉石台，整座宫殿犹如神女庙宇。

        排列着的铜金兽香炉里头，点的是龙涎沉脑屑，都是香品极佳的上品，香味纯粹不掺杂质。

        镶着秀丽云石，雕刻吉祥如意图纹的贵妃榻上，斜倚着艳冶柔媚的美人。

        她右手托雪腮，左手和着底下乐女的柳琴声，一搭一搭地打着节奏，闭眼聆听着。

        她梳着高髻，珠围翠绕，侧边云鬓饰以一支纯金似凤的发簪，细看才知雕的是孔雀衔玉。身着素白加淡金的贴身衣裙，外面只穿了一件朱砂红薄纱外衫，香肩微露，慵懒妩媚。

        榻后的两名宫女为她打着凉扇，另有一大宫女立于她身侧，捧着手中的书册细细念着：

        “沉香木镶玉如意一柄、玉辟邪一对、玉马一对、玉璧一对、玉磺一对……”

        大宫女思雀念毕，合上了书册，恭敬问道：“贵妃娘娘，这是底下拟为昭平公主出降送上的贺礼册子，可还有其他遗漏的？”

        榻上的贵妃睁了眼，瞟向思雀呈上的册子，微微起身，涂着红丹蔻的纤指拂过烫金的封面，眼里思绪流转，让人看不分明。

        她轻笑一声：“就依这般做吧。”嗓音如娇莺初啭，软媚娇柔。

        言罢又懒散倚回软塌，阖眼养神。

        “等等，”她叫住了准备退下的思雀，“将库房里那几种香料，特别是那奇楠，选上些也一并加上。”

        “娘娘，那库房里存的都是占城奇楠，极为珍贵，真要——？”

        贵妃闻言笑出声来，她抬手示意乐女退下，搭着思雀的手臂起身，袅袅娜娜地行至宫殿一侧，望着那燃着香的莲花鹊尾铜香炉，伸手就要去碰。

        “娘娘小心！”思雀急忙上前拦住她。

        “无须担心。”贵妃只是用手感受着这燃起的香烟，皓腕翻转，放于鼻边轻嗅。

        “占城奇楠。呵。”她讥笑道：“从前满院子都是的东西，到这儿却是变得极其珍贵了。”

        从那香上收回眼神，她继续道：“昭平是淑妃唯一的女儿，既是出嫁，本宫自然要奉上厚礼，表表心意。”

        她又转身走至梳妆台的铜镜前坐下，抚着脸庞问：“本宫可是老了？”

        “娘娘天资容貌、绝代风华，岁月见了娘娘，都要甘拜下风呢。”思雀站在她身后夸赞：“如今娘娘最得陛下恩宠，六皇子也深受陛下看重，这后宫里的各宫娘娘钦羡都来不及呢。”

        “是么？”贵妃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蛾眉瑞凤眼，朱唇贝齿，虽是上了年纪生了育，好在保养得极好，却是一丝皱纹都不显。

        “陛下近日有去皇后那里么？”她问。

        “回娘娘，除去四月那次陛下去仁明殿用了晚膳，其余时候都是初一十五去点个卯而已。”思雀边说边得意微笑。

        “那几个宫里呢？”贵妃指的是四皇子生母德妃和七公主生母淑妃两家。

        “德妃娘娘近来都吃斋礼佛，甚少出宜清宫；四皇子在太学课业结束后，也多是回了住处，不怎么出门。而淑妃娘娘近日里都忙着昭平公主的婚事，也少有走动。”

        贵妃听罢若有所思，又问道：“上次交待你去办的事都办妥了么？”

        “回娘娘，都安排妥了。”

        “那就好，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近了。”

        思雀似是有些犹豫，“娘娘当真要这般做么？”

        “哼。”贵妃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那双媚眼里，一抹浓浓恨意飞快一闪而过，继而又立马转变成慈母模样，带上几分忧愁：“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瑞儿啊。”

        这时，有宫人在外间禀报求见。思雀上前察看，见对方是贵妃安排在六皇子身边的人，便让其跪在屏风外禀告。

        “老奴见过贵妃娘娘。”来人是个中年的内侍，伏在地上稽首。

        “怎么？可是瑞儿出了什么事？”贵妃隔着屏风问道。

        “回娘娘，三日前傍晚，也就是五月三十那日，六殿下将九殿下关在了太学东南边的废弃书院里。”

        “哦？是么，那事后九殿下可有到陛下那里去告状呢？”贵妃漫不经心地问着，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回娘娘，九殿下并未到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告状，老奴见他似是当此事从未发生过的模样。”

        “呵，那是他知道就算去到陛下跟前告御状，也没什么作用。”贵妃欣赏着手上的丹蔻，满不在乎道：“瑞儿和他相差不大，兄弟之间玩闹是常有的事，陛下也不会放在心上。”

        六皇子能欺压九皇子已久，想来也必然离不开贵妃的放纵。

        “可方家的小女儿，那晚也同样被关在了那个书房里。”那内侍紧接着道。

        “什么？”贵妃诧异望过去，音调也不自觉升高：“怎会如此？”她疑惑不解，脸上带了愠色。

        “当日老奴从六殿下身边的小内侍听说了此事，便留了心眼，不料次日早上，在九殿下的内侍来带他主子出来时，竟见到一小娘子跟着九殿下从屋里出来。”

        “方家的小女儿，”贵妃蹙眉回忆，道：“是那个行五的庶女方梨知么？”

        “回娘娘，正是。”

        “那她是怎么又被关进去的呢？也是瑞儿做的？”贵妃眯眼问道，她似乎没听说过六皇子同方家的人有过节。

        “回娘娘，此事不关六殿下，”那内侍低头继续禀报：“是方家三娘方妍知派人所做，且老奴还查到，她打的是三司使董桓嫡女董琳娘的名号。”

        “哦？竟是这样。”贵妃有些意外，轻蔑一笑戏谑道：“原来是自家的三姐姐的手笔，看来这东虞大臣的内宅里，也颇不太平嘛。”

        她转而冷着脸，又对底下的人问道：“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回娘娘，目前并无他人知晓。一是当日太学休息，所在的学生并不多。二是这九殿下和方家姐妹似乎都对此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据老奴所知，应是暂时还没传开。老奴得知此事牵连六殿下和方府娘子，查清事情前因后果便即刻前往娘娘这禀报，当如何做还请娘娘定夺。”

        贵妃默了声，单手撑着太阳穴，闭眼思量着。

        如今的陛下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四处征战，雄才伟略的明君了。占着祖辈早年打下的江山社稷，又在此基础上了扩了疆土，大败南焦。治国安邦，仁政爱民。年轻时的显赫功劳让他近年来好大喜功、贪功自大，整日想着后宫享乐嬉戏，耽于酒色。

        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对当今皇帝来说，九皇子在他的心里的分量不足为提，更何况九皇子的生母娘家，当年还是他下令斩首流放的。若不是当年皇后的极力求情，留下九皇子的性命，不然早已跟着他那可悲的娘亲去了。

        而皇后，也不如当年那般独受圣宠，那般让皇帝觉得世家佳人，唯初徵就好。皇后软弱的性子再加上痴傻的大皇子，早已让皇帝心里内生厌烦，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色佳丽。

        贵妃虽可以忍受皇后受宠，但是却绝不允许皇后的势力再同朝中掌权的大臣们有交际。

        现如今前朝支持皇后一派的，只有那几个的颇有盛名威望却手中无实权的老臣们，坚持着立嫡立长的规矩。按说既是如此，贵妃的对手应当还要算上德妃一派，毕竟若太子废除，离那皇位之争最近的便是四皇子和她的六皇子。但她近年来似乎并无夺嫡的打算，亦或是还未表现出来。

        “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贵妃让思雀送了人，起身慢慢从前厅踱步到后屋。

        “皇后想让太子娶了方家大娘子，现在方家的三娘子又亲自将自己妹妹送进关着九殿下的屋子。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实在不成体统。”她讥讽道。

        “那娘娘是否是要将此事告知陛下，让陛下下令惩罚他们二人。”思雀在一旁问道。

        “不。”贵妃摇摇头，那发髻上的鎏金孔雀簪随着光线变化，折射出夺目的光芒。“此事本宫也只能好心帮他们一同瞒下，若告到陛下那去，真让这九殿下同方家娘子结了亲家，那本宫可就被动了。”

        “你安排下去，千万别让别人因这事而针对瑞儿，若是有人往上参本，联系林齐，他知道该怎么做。”她吩咐着思雀。

        方丞相在朝中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权势，却是依旧能明哲保身，不站队任何一个皇子，只衷心于皇帝，这倒是深受他的信任，毕竟自古帝王最排斥的便是结党营私。

        这般看似中立的人，实则背后都是谋划颇深，他祖上又是商贾出身，自是不会做这亏本的买卖，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的都向他抛了橄榄枝，却是都被他巧妙避开，置身事外，可以看出此人处事圆滑，纵横官场经验十足。

        贵妃经营多年，眼下局势一片大好，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而联姻便是最为有效简便的办法。可惜六皇子白昀瑞还有3年才加冠，而方家的嫡女方语知却是与他同岁，这婚事若是轮不到她这，依贵妃的性子，那必然别人也别想得到。

        她早已暗中派人联系了方家正妻方左氏，侧面探了她的口风，想不到对方想法倒是于她不谋而合，大夫人对后宅争斗之事早已厌倦，不愿自己唯一的女儿再受苦。贵妃便顺水推舟，暗中挡了那方语知与其他后宫的皇家亲事。

        不过虽瑞儿还小，这选妃的日程倒是可以提上了。她开始物色江岫城中合适的世家小姐，也是那方家，剩下的三个娘子于她瑞儿而言年龄合适，就是可惜是庶出出身，若是当个良娣也就罢了，若当正妻小君，却是又有些不够格。

        好在还有时间，况且，也不一定要挑选本国的小娘子。

        贵妃独自进到了里间书房里，按下博古架旁的密格，转身进了一秘密隔间里，此处也排列着书柜桌椅，文房四宝。

        她点了烛灯，从书架上拿下一个卷轴，在桌上缓缓铺开，陆上四国的疆域图徐徐展现出来。

        她纤手轻划，从西边的梁国起，逆时针划过北边的涂国，东边的虞国，最后落到南边的焦国，眉目里满是缱绻不舍，似是还有深深的思念。她抚过图上焦国境内的城池和山水，最终停在了一个叫九濮的地方，眼中满是恨意，连带着双肩抖个不停。

        她突然低头吃吃笑着，半晌后仰头闭眼，用手背抹了眼角。再睁开后，又恢复到了往日媚眼如丝，慵懒娇软的神态。

        她将卷轴收拾一边，另取了信纸和笔，坐于桌前写着字。

        此处无风，桌上的烛灯静默地伫立着，灯台刻的是黄雀衔枝。

        若说起四国文化的崇拜图式，于天空而飞的除去东虞崇尚龙外，便是南焦的鸟纹图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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