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长.⒃

第二天，十三娘骑马去了郊外。

        不为别的，她只是突然想起一桩事，那个阿令嫂先前不是说过，王仁义半月就会去一趟城郊老林。

        和别的长在城郊山尾的森林有所不同的是，这片老林，目光所及见到的松树杉木都快参天，十三娘行遍大江南北，很少见过这样的老林。

        鬼气森森，密不见头。

        她站在一片空地前，离老林有一里远，这个时节，周遭没有一点人声，实在太奇怪了。农人近山就山，靠水吃水，可这片地，没有一丝农耕或者放牧的痕迹。

        说句不吉利的，比墓地更像个死地。

        十三娘靠在马边，拉开水壶喝了口水，眼神惯性往周围扫了扫，然后蓦地顿住，又不动声色的转了目光。

        见鬼了，现在还有什么人跟了上来？为了崔玉容还是别的？

        难道是为了叶千则？

        十三娘心头一凉，她下意识摸了摸系在腰间的软鞭，深吸一口气，牵了马往林中走。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这时候却踌躇了，十三娘不敢回头，那人却大声喊道：“不能再走了，再往里就是鬼林了！”

        十三娘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好笑和恼怒。

        她引着马缰缓缓转过身，对李小刀柔柔一笑：“长本事了啊小刀。”

        李小刀搓着手扭扭捏捏不往前走，十三娘也不动，就站在那边看着他。

        二月春寒料峭，风呼呼刮在脸上，李小刀叹了口气，避无可避，方一步三回头地挪到十三娘跟前，不等十三娘骂人，他自己先捂着脑袋招了：“也不是故意的，阿珠昨夜回去就在那抹眼泪，我晓得她想为她姐姐报仇，可她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有办法了？”十三娘没好气的冲了他一句。

        李小刀面不红心不跳，更着脖子回十三娘：“少城主以前说过事在人为！”

        十三娘懒得再搭理他，她走了半天也有些累了，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歇着，留了块地方给李小刀，又问他：“饿不饿？”

        “饿。”说完他肚子也开始叫。

        “小屁孩，”十三娘嘟嘟囔囔，转头从马背上的包里掏出馒头扔给李小刀，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了一口：“你不用再去石头城看门了？”

        “不用了，嗷呜，”李小刀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十三娘，“林大人说那里危险，等事情了了我再过去，这些日子月钱还照常发。”说到月钱，他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也不怕噎着，”十三娘又吼他，吼完递给他一壶水，“等会喝口水。”

        “哎！”李小刀乐呵呵地接了水道谢，又问十三娘：“你好端端来这干嘛？这后边可是鬼林。”

        十三娘哦了一声，脸上闪过精光：“我要是非要进去呢？”

        “不能去不能去！”李小刀腾地一下从石头前站起，稳稳立在十三娘面前双臂张开拦住她：“那里有鬼你会送命的！”

        “不是你自己说要查阿珠姐姐的事？”十三娘歪头看李小刀笑着问他。

        “查案为什么要去鬼林？去别的地方不行吗？”李小刀急中生智，并且心里暗暗为自己骄傲，真机智啊小刀，脑瓜子转的可太快了。

        然后下一刻，他就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十三娘对他说：“阿珠姐姐和我说，线索就在这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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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信！你肯定在诓我！”李小刀哆哆嗦嗦质疑十三娘。

        十三娘转身看了看周遭，闭目凝神片刻，她食指贴在李小刀额头，继而睁眼道：“你自己跟来的时候路上一直念叨阿珠姐姐的事。”

        李小刀张大嘴巴，回过神来赶紧伸手捂住嘴，“近日你一直在查阿珠姐姐的踪迹，能猜到我说什么算不上稀奇。”

        “那你在后边的松树上系红绳，系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十三娘食指作势慢慢点了点李小刀额头，弯腰凑上去轻道：“不知道阿珠能不能认出来。”

        “啊！”李小刀吓了半死，一把推开十三娘大叫，“有鬼有鬼！”

        “去你的大头鬼。”十三娘最怕的就是鬼，大白天深山老林又阴森森透着鬼气，本来就怕的要命，李小刀这么一喊，气不打一处，伸手就给他一个板栗，“你还来不来？”

        “来……来……来了。”他撇了撇嘴想哭，忍住惧意还是跟上了十三娘。

        “这里为何叫鬼林？”十三娘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天长人，这事还是得问当地人。

        作为当地人的李小刀撇撇嘴，说话都带抖：“鬼林不是这片，是后边那片林子，进去了就出不来，城里的老人都这么说的。”

        “出不来？”十三娘忍不住好奇，“好端端的地方怎么会出不来？”

        李小刀眨巴眼睛摇头：“不知道，好像是从前进去过很多次人，都迷了路，再后来就传开了，连前边那片松树林子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走错才种的树。”

        十三娘脑子一转，“最先是谁进去后出不来的？后来的话又是谁传开的？这片松树林是谁种的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李小刀害怕都被抛之脑后，直接翻了个白眼，“我才多大啊我？”他能知道才是见了鬼。

        “真要进去啊？”他还是不死心，又眼巴巴看着十三娘。

        跟李小刀这样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知道的小破孩聊天不仅费劲，更费耐心。十三娘耸耸肩翻了个白眼：“我就解释一遍，能记住多少看你自己，去不去也看你自己。”

        李小刀忙不住地点头，“好好，我记着。”拼命记着，回去和阿珠说。

        “不许告诉阿珠！”十三娘冷不丁加了一句。

        李小刀一时愣在原地，十三娘早就猜到李小刀那点小心思，她见李小刀呆若木鸡，忍不住哼了一声，和我耍心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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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娘说陈文君的鬼魂和她说的线索在这片林子里，一半是真一半是编的。

        自她听阿珠说做过的那个梦之后，猛的想起自己那夜也是梦到了陈文君，忽然就起了念头，再做做梦呢？

        果不其然，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陈文君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模样，正站在巷子口言笑晏晏卖珠花。

        十三娘看着她，身量略长，细长的眉眼很灵动，细看其实和阿珠不太像的。

        察觉到十三娘的目光，陈文君抬头朝她望了过来。梦里从来不会有声音，十三娘也不指望能听到什么。

        可她还是张口问了一句：“你能看到我？”

        陈文君点了点头，她张了张唇，见十三娘似乎是听不见，急急忙忙想再写字，可越急越容易出乱子，到最后，尘烟即将散开，她察觉到不对劲，拼尽力气将嘴唇慢慢翕动，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反复说着——

        十三年死死盯着她的唇型，看一遍，再看一遍，她摸着自己柔软的唇，学着陈文君的动作，开始发声：“东版…灵芝……”

        东版灵芝？那是什么玩意？

        陈文君点头又摇头，作势又要张口，十三娘喃喃自语，忽然伸手拦住陈文君，她明白了。

        不是灵芝，是林子。

        东边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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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娘起初也只是试试，谁知歪打正着真撞上了陈文君，她也仿佛顺着陈文君递出来的那根线往里走，拨开一层层的云雾往里走。原本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清城东一个老林能和案子有什么干系，可等她看见这片林子的时候，联想到阿令嫂先前说的话，原本混沌的脑子一下就清朗了。

        这片老林的西边边缘，鬼气太重了。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冰窖里那个黑衣男人，身上散发的就是陈旧腐朽的松木香。

        原来是这里的松木。

        “是…是……这个林子？”李小刀听完说话都打颤，腿抖的和筛子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天，得亏才到中午，要不是青天白日，他肯定一刻都不在这里多待！

        “谁和你说鬼只能夜行？”十三娘忽然压低声音阴测测问了一句，“厉鬼最喜欢你这样的细皮嫩肉的小孩了。”

        “啊！！！”李小刀一声惨叫，白眼一翻就要晕过去，十三娘暗觉不妙，赶紧伸手掐了掐他的人中，等他缓过一口气才好声好气劝道：“我逗你玩的。”

        李小刀连咬十三娘的心都有，逗我玩，都被玩死了！

        谁知十三娘紧接着又说，“你不帮我我可就去找阿珠帮忙了。”说完这话还侧眼瞥了李小刀一下，李小刀立刻和打了鸡血一样站起来问十三娘：“去哪？要做甚？”

        十三娘盯着西边暗淡无光的一片林子，抿唇蹙眉道：“那里。”

        李小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群乌鸦哇啦啦飞上晴空，他干嚎一声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离他们来的地方约二里地的地方，十三娘停了脚步，转身盯着李小刀。

        有那么一瞬间，李小刀出了神，他才十三岁，平日再怎么装大人，到底还是半大孩子，他吸吸鼻涕，抬眼看十三娘问：“十三娘，要…要我做些什么？”

        十三娘从马背上解下背过来的一根锄头一把铁铲，沉声道，“挖。”

        李小刀哎了一声，他年纪小力气不如十三娘，接过铁铲傻乎乎应了声嗯，十三娘已经一锄头往下挖了。

        这一块山地鲜有人至，周遭长了茂密树丛，十三娘第一锄下去，果不其然，只有黄土沾着锄头起来，李小刀听十三娘指挥把挖出来的泥土铲到一旁，来来回回数十趟，他累得不行，靠在树旁边擦汗，“十三娘，要不要回去请少城主带人过来啊？”

        十三娘抿嘴摇头，闷不吭声继续往边上挖土，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都没有动静，第四下的时候，“嘎吱”，一声物体碰撞的声音传了过来。

        十三娘小心翼翼蹲下身，伸手扒开有些湿的泥土，一大块凸起的骨头混着泥土静静在土坑内，她深吸口气，伸手去碰那块白骨，待触到地下白骨的一瞬间，野鬼哀嚎的凄厉哭声响在她耳畔，仿佛千百道细指尖刮骨兹兹作响，十三娘脸色瞬间惨白。

        她脚下失衡跌倒在泥上，李小刀还歇着大喘气，回过头对十三娘道，“都没有发……”,现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十三娘脸上的神情吓得手脚发软，他连滚带爬到十三娘身侧扶她起来，也顾不上脚下的白骨了，手抖的和筛子一样，舌头都在打结，“十……十三娘，是不是来鬼了？”

        十三娘的回复在他脑中留了半截，“……他害了好多姑娘。”

        李小刀一副吓傻了样，他是谁，是那个藏在冰窖里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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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司马府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怎么会……”周朝见着这么多骸骨大惊失色，连话都说不清，他迅速平稳下来问十三娘：“全在这里了？”

        十三娘点头，“能查的全在这里了。”

        黄土掩埋了痕迹，从前的杀戮也烟消云散。

        然而幸好，尸坑边上有一棵经年的老榕树。

        十三娘觉得遍体发寒，天边又惊起一树昏鸦。

        鸟雀和人不一样，对声音格外敏觉，自刚刚飞走的乌鸦之后，高耸的松柏林中半日竟未听到一声鸟鸣，寂寂夜色下更显阴森。

        周朝带回去的尸骨使得司马府几乎炸了锅，仵作看着这一排排尸骨大惊失色，硬着头皮开始敛尸。

        而这边，十三娘径直去盛雪楼寻林一景。

        “十三娘来了！”林一景倒还是很热情，先前和十三娘的争执仿佛没发生过，拍打着袖子就迎了上来，满脸堆笑，“我以为姑娘再不上我们的门了。”他见十三娘面色凝重，方知事情不太对劲，“可是出了什么事？”

        十三娘面色苍白，她劳累了一天，瘫坐在椅上，抬头问了众人一个名字。

        “赵仁河？谁听说过叫赵仁河的人吗？”

        不是王仁义吗？这又是哪里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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