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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三)


青鱼听他满口污言秽语,辱及自身倒罢,辱及师父史纤凝却是孰不可忍,直是五内俱焚,耳边听得徐衡道:“放了她,你们自去便是!”语声急促,已失镇定。老丈愈发得意,放声大笑道:“不是留咱们的时候了?不忙不忙,这样走了老头子可不放心,日后再被寻麻烦。左右治不好我乖孙,你也配老头子叫那许多声神医,千层鞋底做腮帮子,好厚的面皮!你这样不中用的贱人贱命,拿来换个这小贱人的命,倒是公平买卖!”

        徐衡急道:“你!”萧公子忽笑道:“那可不成。你那痴愚乖孙,是你造业无数招来天谴,想要治好自是痴心妄想,莫说这辈子,恐怕下辈子也偿不清罪孽,不得好哩,我这腿却是不日便要好了。今日有我在此,即便他鬼迷心窍,拼了命寻死,也是不能的。他怕这小娘子死,我可不怕,那种无用之人,死便死罢。不止可杀,我还劝你早杀,少做拖延,否则后患无穷。”

        徐衡暴喝道:“住口!今日若她死了,休想我再为你治腿!”萧公子纹丝不动,只嘿嘿冷笑不已。老丈不过威胁试探,并非真要当场结果青鱼,总须先脱身才好下手,见徐衡与萧公子竟针锋相对,一时惊疑不定,目光不住扫来扫去。

        青鱼目眦欲裂,悲愤之气有如实质,于胸膛中左冲右突:“这样卑鄙无耻的恶人,便要逃走了不成,日后还去哪里寻他?师父救我,师叔救我,如今徐衡也要拼力救我,萧公子说得不错,我实在无用!可再是无用,师父的仇不能不报,更不能放跑这恶人,叫他去害更多无辜性命!这条命早算是捡来,有甚么可惜,倘能换他一条命,也不算白活了!”

        心念已定,她抬起右肘,狠狠向后捣去。老丈对她颇为轻视,心神全在徐、萧二人身上,猝然被这一下正中右胸。青鱼肩伤颇重,这一肘只有四五成力道,不达于内。老丈剧痛过后勃然大怒,抵着青鱼咽喉的拐杖立刻紧收,忽听“哒”一声轻响,左手内一阵巨力传来,再抓不住,便是一松。

        原来青鱼左臂叫老丈反锁背后,趁出肘之时,她猛然蹲身,拼尽全身残存内力,借下沉之势,终于挣脱了老丈五指桎梏。不过二力相合甚巨,变势亦猛,竟生生扯脱了青鱼左臂关节,便是老丈听见那一声了。强忍钻心痛楚,青鱼往前一扑,能动的右手向后一探,五色微光闪动间,还生剑已然出鞘。

        老丈大喝一声,拐杖高举,向青鱼天灵盖击落。青鱼脑中一片清明,绝无逃跑之意,猛然旋身回转,合身扑入老丈怀中。还生剑无声无息,如热刀切豆腐,尽柄没入老丈腰腹。以还生剑之利,老丈竟一时不觉,拐杖挟千斤之势,恶狠狠砸在青鱼背上,青鱼“哇”的一声喷出满口鲜血,溅得老丈满脸满身。

        青鱼尤恐不足,奋力搅动还生剑,老丈终有所感,长声惨呼,站立不住,重重倒地。他一倒,青鱼不待也仆在他身上,抽剑向侧翻去,翻不得几翻,带动周身数处重创,终究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这一番搏杀迅若雷霆,更大出所有人意料,二人骤分骤合间,尘埃已然落定。徐衡大惊失色,抢上察看,见青鱼伤势沉重,忙点穴为她止血,再狂奔回屋取药箱。他这一走,萧公子忽然心头一动。

        老丈兀自哀嚎,声如鬼哭,一面挣扎着向那少年爬去。少年终于有了些活气,足下微动,似是不安模样,小舟两眼盯牢。恐徐衡很快回返,萧公子当机立断,摇动轮椅上前,对老丈道:“说出那枯荣草所在,我保你乖孙一命。”许是命将终矣,老丈住口抬眼,泪水填满面上沟壑,目露无尽哀求痛苦,断断续续道:“好,好,求你,拐杖给,给他留个念想,放,放,现在……”

        萧公子莫名心中一软,心道:“世间当真有此亲情么?也罢,将死之人,有何不可,让那傻子沾沾手再杀便了。”抬手去接拐杖,却瞥见老丈食指在杖头一按,不及抽出软剑,眼前天旋地转,连人带椅一起飞起。他捉紧扶手,运力下坠,轮椅落在数丈开外。落地虽稳,左轮却往下一歪一陷,无法转动,显是损毁了。

        他扭头定睛望去,脱口惊叫道:“小舟!小舟!”只见铁塔一般的侍卫小舟覆在老丈身上,将老丈盖得严严实实,后背露出一截鲜血淋漓的铁刺,一动不动。萧公子催不动轮椅,咬牙站起,迈不得两步,双腿一软,踉跄摔倒,把整整齐齐的发髻也跌散了。

        原来老丈濒死之际,心计不减,明知乖孙也难逃一死,索性能多杀一个便是一个,只望乖孙晓得逃跑,是以拼命发出最后一击。他那拐杖暗藏玄机,内有铁刺一根,按下机关便即射出,正是他压箱底的杀招。这杀招只差刹那便落在萧公子身上,幸得小舟警醒,见萧公子有所图谋,唯恐有失,大步走来卫护,千钧一发之际推开萧公子,以身相代。铁刺不偏不倚正中心脏,小舟如许壮汉,只字也未留下,顷刻死去。他壮硕身躯砸中老丈,二人竟携手同归了。

        正此时徐衡飞奔而归,见状大惊,匆匆探过小舟脉搏,摇头轻叹一声,忙转而救治青鱼。萧公子与小舟虽为主仆,实则从小一道长大,无论他如何喜怒无常,小舟从无怨言、言听计从,在他心里已算得唯一亲人。如今小舟身死,萧公子明知救不得了,兀自厉声大叫:“救他,救他!你不是天下第一的神医,快救他啊!”

        徐衡为青鱼喂药裹伤,任萧公子百呼不应。萧公子狂怒中眼角余光一闪,有人缓缓走来,正是少年。徐衡一心扑在青鱼身上,毫无察觉。萧公子愈发放声大叫,掩盖少年足音,只盼少年杀了这二人,为小舟陪葬!在他看来,倘非青鱼无能,这祖孙二人早已归西,何来后头祸端;倘非徐衡冷血无能,岂能救不回小舟之命?

        少年却不如他愿,行至老丈与小舟处便停了步,僵立不动。片刻少年捡起老丈身侧残杖,又是一阵默然,似乎不知何去何从。萧公子迟迟不见他动手,知道想头落空。青鱼与徐衡的命可待日后再取,少年却决计不容活过今日,萧公子抽出软剑,运力灌入,软剑崩得笔直,扬手掷出。

        这一剑反似一阵风吹活了纸人,少年轻轻避开,脚下不停,抓着残杖,迳向谷外而去。徐衡头也不抬,萧公子更无法追赶,少年不疾不徐,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于一片绚丽霞光之中。

        徐衡料理了青鱼伤势,再三细细查看,总算放下心来,送回房内静卧。萧公子目注少年离去方向,定定出神。徐衡叹道:“萧公子节哀,首恶已除,待你痊愈,自可再去寻他,眼前还是先令小舟入土为安罢。”萧公子杀心已起,只待腿好那日,便是徐衡与青鱼死期,心中冷笑不已,面上不露声色。

        徐衡扶萧公子起身坐回半毁轮椅,本待亦送回房间,萧公子却道不必,只叫取回软剑。审视轮椅少时,萧公子破天荒不嫌脏污,将左轮里外摸上一遍,不时再以软剑或削或磨,轮椅竟当真活动如初了。徐衡百事缠身,仍不由暗赞道:“不愧是与巫咸教渊源极深,他也懂得些机关术。”

        萧公子修好轮椅,凭着翻过的几本《葬经》之属风水经典,郑而重之择地掘穴,亲手将小舟葬下,足忙至深夜。回得木屋,方记起还有个小草被点了穴道躺在侧间。萧公子秉烛而入,小草听得木轮滚动,双目大张,转动间仿佛要喷出丈许高的火苗来。

        这大半日小草叫众人忘得干干净净,水也不曾送来一口,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年纪小,不耐饥,肚里油煎一般,苦等不见来人,隐隐听见外头乱纷纷,也听不清究竟。等着等着睡着了,一觉睡醒又是精神抖擞,怒火更炽。好容易来了人,又是那死瘸子,久久不解他穴道,不知憋的甚么坏水。

        萧公子葬了小舟,满心怨毒,正不知如何发泄,莫说徐衡、青鱼二人,连小草也恨上了。小草与萧公子打起嘴仗时少不得捎带小舟,小舟寡言少语,吃了不少亏。此刻再想起,萧公子缓缓伸出宛如白玉雕就的手,就要向小草细脖颈按下。

        小草不通读心之术,又是天老大、他老二的性子,只道萧公子为他解穴,心喜道:“死瘸子虽‘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得透了,到底还有一分良心,今日小爷亦是精神欠佳,便不计较那收仆的屁话了。老东西也不知会不会给小爷留饭,万一灶上空荡荡的,却去哪寻吃食?”

        想着又恼将起来:“老东西要赶小爷走,这许久也不见人影,定是不会留饭了。不若找那憨货,倒听小爷的话,叫她打只山鸡,她绝不敢打只野鼠,烤来吃了,岂不美过神仙。哼,小爷先时想岔了,老东西瞧小爷不顺眼,小爷偏是不走,就是叫他日日不得安生,搅得他鸡犬不宁,才叫痛快,哼哼!”

        心里盘算着,小草一对眼睛乱转,神色时喜时怒,千变万化。萧公子瞧着他活灵灵模样,同那烛光下锃亮的秃脑壳,手便顿住了,半晌无有下文。许是心有所感,小草咂摸出异样,渐渐眼珠子不转了,直直瞪住萧公子。

        萧公子面上阴晴不定,忽道:“蠢货。”小草还口惯了,想也不想便要骂回,却没法子说话,急得鼻孔冒烟。萧公子见他活似只叫人翻了个个儿的王八,杀意一松,口里不停,将平日攒好的吉利话儿滔滔不绝奉上。此时便可显学识之用,他满口不带重样儿,愈到后来愈是顺口,最后连小草那些粗话也学上,直是骂得酣畅淋漓。

        只把小草骂得眼也直了,萧公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像练完功夫收势一般。门上“笃笃”轻响,却是徐衡,道:“萧公子未用夕食,我送些来。”萧公子微微颔首,徐衡搁下数个碗碟,转脚走了。小草突觉酸楚难言,如泡积年老醋,强压不住,竟酸出从不轻弹的男儿泪来。

        萧公子冷眼道:“他一眼也未瞧你,可见厌烦得紧,是当真不要你啦。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有甚好舍不得,也值得哭一场。愚人的泪水,不止无用,更加可耻,就是拿来洗脚也不配。不若跟着我,好处多的狠,决计不会亏待了你。现在不懂,日后你自会懂得。”说完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开心,还是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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