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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一)


青鱼此番昏足一日夜,醒时眼皮沉沉,神魂荡飏,不知今夕何夕。待得三魂七魄归窍,她猛然挣起,鞋也不着,便要冲出门去。小草一口点心、一口茶水,吃得正香甜,唬得点心也甩了,乍着手飞跑来拦,大叫道:“嗳,嗳,跑甚么,看跑散了架!”

        青鱼险一头将他撞飞,幸得心智犹存,忙刹住两脚,急道:“那老丈!他可跑了!”小草道:“跑啦!”青鱼瞬时只觉天崩地裂,如堕冰窟,却听小草又快意道:“跑去无间阿鼻地狱,再爬不回啦!老东西把他烧得干干净净,拣出一把子灰,是扬是埋,还是喂了山里野兽,全由你处置。啧啧,那样的歹人,烧出来竟也是白的,小爷还道乌黑乌黑的哩。”

        叫他这一岔,青鱼反难以置信,追问道:“当真?”小草横眉瞪眼道:“问甚么鸟话浑话屁话昏话糊涂话来,史姑姑的仇人死了,小爷乐得恨不能摆上几日流水席,诓你则甚!不过随口说笑,偏你这傻子当真!”杀师大仇,岂是说笑得,青鱼却顾不得与他计较,心神骤松。大悲大喜之后,顿觉全身上下都不是自个儿的了,好似叫泰山压过、铁车碾过,“啊呦”一声,仰天便倒。

        徐衡闻声进来,急忙撵走小草,诊脉施针。一套针施过,又亲捧来热饭食。疼痛立消大半,青鱼看他前后张罗,忙得鬓角渗出细汗,心中五味杂陈:“若非他相助,师父的仇难报,可他妹妹害师父在先。泪阑干亦出于他手,可其后种种,谁又能料想,似乎也怪不得他。这究竟算恩,算仇?他是坏,还是好?这世上,因何有这等掰扯不开的糊涂账?唉,若含真妹妹在此,定能教我分得清楚明白。”

        她伤及骨骼肺腑,只得遵嘱躺卧静养。徐衡似是十分忙碌,之后除每日看脉用针,并不现身,唯遣小草送来食水,到更自在些。自小草处,她惊悉小舟死讯,却问不出因由,萧公子更是面也未露。数日过将将可以下地,用毕汤药,正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同小草闲话,徐衡又提药箱而至。

        青鱼趴回榻上,候着挨针,却见他打开药箱,召小草道:“度缘针法共二手九针三十六法,先时你只学了一手二针五法,今日趁便再教你三针二法,用心着学。”

        那日萧公子解了穴,小草撒丫子便溜,萧公子只由他。既打定主意不走,小草索性照旧睡自个房里,饭时看徐衡做得了,大摇大摆入灶房自取,徐衡视若无睹,还使唤他照料青鱼。萧公子不提收仆,徐衡不提撵人,好似齐齐失了忆。小草再是机灵,不过孩童,此二人各自怀的甚么鬼胎,他是万万看不透的,镇日满腹狐疑。

        见徐衡竟要接着教他针法,小草一愣,继而喜不自胜,心想:“小爷这等呱呱叫的人才,果然老东西舍不得!肯把传家本事教小爷,莫非小爷便是下任山君,了不得,了不得,还惧那瘸子个屁!如此说来,老东西还是心里有小爷的。哎,虽他总寻小爷不是,话儿还恁的难听,宰相肚里能撑船,小爷好好为他养老送终便了。”

        心里欢喜,架势却要端足,叫老东西晓得他余怒未消、人才难得,最好哀求几句,小草哼哼两声,道:“有人不识好歹,小爷早不是延寿谷人,这劳什子针法,小爷不稀罕!”徐衡闻言点头道:“竟是我忘了,那倒也罢。”

        小草未料他半句也不劝,一时目瞪口呆,又强要颜面,不肯服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此事本不该青鱼插嘴,奈何小草不住偷偷向她挤眉努嘴,眼睛且快抽筋儿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学在这里,住在这里,晌午才吃了徐山君亲手烧的饭,冒尖儿两大碗哩,怎的不是延寿谷人了,正经大事,徐山君千万莫听他顽笑。”

        想是她这梯子搭得不够结实,徐衡只淡淡道:“哦,是么?”青鱼连声道:“是,是……”正难以为继间,瞥见小草一手拍肩,一手暗摆,愈发云里雾里,恼得小草眼中射出千发毒箭。好容易领会过来,青鱼忙哼哼:“啊呦,哎……”

        她这戏作得委实拙劣,小草却应声而动,扑上来殷殷叫道:“啊呀,可是伤处又痛了?莫急莫慌,小爷这便为你治!”自药箱取出针,装模作样向青鱼肩上扎去。青鱼不敢动弹,两眼一闭,心道:“三清在上,倘真要挨这下子,只盼他手轻些个,莫扎坏了我!”

        万幸徐衡及时喝止道:“错了!头针先下‘巨骨’!”他教导颇为严厉,小草背向他,双唇无声开合、骂骂咧咧,手下到不敢怠慢,依言而行。青鱼听着二人对谈,放下心来,小草手法又轻柔,睡意涌上,却叫小草蓦然推醒,恍惚道:“好了?”小草一把揪住她耳朵,凑上叫道:“哈哈哈,傻子快起来上学,你要叫小爷师兄了!”

        青鱼一个激灵,学不学医且休提,她拜徐衡为师,岂不荒唐?徐衡皱眉道:“休得胡言乱语!”又和声解释道:“谷中缺人手,小草尚不顶用,事情繁杂。萧公子的案杌本交由他侍卫小舟,如今小舟一去,便想请你代劳,只消待我腾出手来,一时权宜而已。按理你为客,此请大大唐突,属实是无奈之举,不知可否?”

        在庐山时,为尽弟子孝道,青鱼时为史纤凝揉按舒缓。黄山派亦兴医药,史纤凝随手指点她一二,故此算得粗通案杌。况且急人之难,乃人之本分,青鱼一口应承道:“自然使得,徐山君不必客气,我不过一把子力气可使,旁的也帮不上。动弹不得的滋味好生难熬,萧公子却熬了十余年,哪怕能早一日站起,也是好的。”徐衡欣然道:“好,很好,能这般想,不愧是你师父的弟子。”从此乘隙教她二人。

        小草学针药学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再长出三头六臂。案杌终究简单些,又只萧公子所需一种,不久青鱼便学会,伤亦好转,自觉使得出力气了。徐衡却叫她接着静养,凡事仍亲力亲为。青鱼纳闷道:“怎的又不着急了?许是我尚有不足,他怕伤了我颜面,不好直说?可莫要帮了倒忙。”于是愈发用功。

        这日终于徐衡领上青鱼、小草,到得萧公子居室,萧公子正读那本烂柯谱,释卷问道:“甚么大事,竟劳动三位佛驾,同落凡人贱处?是嫌我污了贵庙,要渡上西天去;还是各位劫数已至,仇人杀将来了?”小草一蹦三尺高,骂道:“狗坐筲箕,不识好歹!小爷正是菩萨心肠,救苦救难来了,还不快快跪地,求小爷为你施针,方可保你后半辈子不烂这破椅上!”

        萧公子端坐轮椅如坐紫金莲,宝相庄严,道:“原是来救我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失敬失敬。那想必这个……”下巴一点青鱼,道:“定是迦诺迦伐厘情阇尊者。”迦诺迦伐厘情阇尊者,乃释尊座下阿罗汉之一,因其成道前化缘讨食时,常喜高举钵体,故世人亦呼作“举钵罗汉”。罗汉相多狰狞,且是“举钵罗汉”,萧公子将青鱼比之,分明是奚落她容貌丑陋、乞索度日。

        青鱼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闻,心道:“这又是甚么厉害话,我可听不懂。好好一副皮相,偏生嘴巴这等不饶人,神仙见了也得发愁。把人得罪光了,与他又有甚好处,何苦来哉?侍卫死了,瞧他也不似如何难过,唉,可惜了小舟。”

        听徐衡说清来意,萧公子挑眉道:“死仇已报,将那些花草根叶的尽数召回便是,何来缺人之说?即便缺他们几个,小舟亦不在了,近日却未添新患,这忙从何来,竟致求助谷外人?”徐衡叹道:“萧公子果然冰雪聪明,须瞒不过你,此中确乎另有因由,且同公子大有干系,我自当一五一十交代。不过说来话长,不若先令他们调治,再容细说罢。”

        萧公子先时不许小草以他试针,然时异事殊,日后小草便是他贴身仆从,习得延寿谷医术正是锦上添花,萧公子再无有不肯的。青鱼粗蠢不堪,徐衡心思莫测,但二人无从知晓他心中杀念,无缘无故,害他则甚?只有一桩,他素以这病腿为耻,除郎中与小舟从不示人,更休提青鱼这蠢物。转念再想,却又无妨,终归是个会喘气的死人罢了,只待他痊愈……

        心思瞬息百回,萧公子颔首道:“也罢。”待小草施完针,青鱼再去揉按,最后徐衡端上汤药,萧公子一饮而尽,闲适自得,仿佛三人伺候他一个。收了一应物什,命小草自去归置,徐衡反手合紧门窗,屋内只余他与萧公子、青鱼。萧公子心道:“鬼鬼祟祟若此,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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