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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2)


  鹿知惊诧地看她弯腰钻到桌子下面。 石桌面底侧与古朴的桌面截然相反:中央是一只头太大的猫,仍然虎视眈眈地瞄着翅膀张开的鸟。旁边蚯蚓大得像蛇,或许就是一条蛇,砚君从来没弄清楚。有个眼睛弯弯的小人儿拈花微笑,花朵比他脑袋更大。唯一可圈可点的几杆墨竹,是墨君从家里收藏的一卷图画上学来,笔法模仿有点意思,反倒不像孩子画的。 滴了满脸墨汁的弟弟又在脑海里顽皮地笑起来。砚君反而更伤心:她的回忆留在这儿,它们好好地在,今后却难以碰触和追寻,沉寂于陌生人不知道的角落里。她叹口气,从桌石下面钻出来。 除了七爷,还有一个满脸惊愕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离奇的举动。三十来岁的男子颀长俊美,典雅的五官有一股书卷气,但器宇轩昂又不像是困于书斋的文人。他欣赏了砚君又羞又窘的表情,含笑问鹿知:“这是谁?”鹿知从容回答:“翻译。” “翻译什么?” “汲月县方言。” 男子用汲月县方言问砚君:“你是本地人?”砚君没答话。他转向鹿知说:“她好像也听不懂嘛。”鹿知漠然回应:“她是懒得理你。” 男子的嘴角微微上扬,不予评价。仆人上前,给石凳铺一块连毛的羊皮,他坐下来悠然地说:“我就猜到来的是你。当年承蒙你卖马相救,这份人情,芦扬是打算一辈子收我利息。”鹿知笑得很淡,说:“慌什么?我死了也就清账啦。” 男子紧盯着鹿知,笑容难以臆测,“芦扬派你来,也好。咱们终于又有机会单独说话。”转而向砚君说:“我跟你们王爷讲几句闲话,用不着翻译。”砚君望向鹿知,他扬眉说:“我跟你?本来没什么闲话可讲,神神秘秘的,恐怕倒要别人说闲话。她在旁边听着,正好做个见证。” 男子扫砚君一眼,嘴角勾起微嘲,盯着鹿知看了片刻,问:“老七,你这两年怎么不打仗了?”鹿知沉默之后,声调失去神采:“以前打到哪里,都有昱朝的贪官污吏。现在打到哪里,都是你们四个争来争去。” 砚君心里的猜疑,这时候终于澄清:眼前的陌生男子,就是大成天王方月衍。他曾经拜访苏家几十次,可她从来没有见过正脸,不得不说,样貌和想象很有差距。 “仗呢,越不打越不会打。你看看你,带着火铳火炮守小小的县城,怕得没发现外面只是一群毛贼。换到从前,哪怕真的妖贼来犯,你一个人带百来个好手,都能干掉。”方月衍耸耸肩,举手投足显出非常亲切的态度。“芦扬怎么想的?竟眼看一把好刀生锈。实在可惜。” 鹿知不动声色地说:“疏不间亲,你适可而止。” 方月衍哈哈一笑,连连摇头说:“我可没有离间你们兄弟的意思,不过随便说几句闲话罢了。芦扬不是派你四处查访民情吗?我这几句真心话,可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听到的。” 鹿知端坐如塑像,面无表情。方月衍自顾自地欷歔:“林朗、芦扬、冰弥,他们懂得如何打仗,壮大一团小小的势力参与争夺天下。但他们三个加起来,也管不好一个国家。山润、松白,除了打仗一窍不通。雁绪呢,实在是运气好得让人害怕,不然他连仗都打不了。从前百姓厌倦昱朝,只要你们站出来打,百姓就乐意。昱朝没了,到了见真本事的时候。你自己想想,这几年大新对百姓宣扬的是什么?” 见鹿知不搭理,他转向砚君,和蔼地问:“翻译,提到大新,你能想到什么?”砚君本来不想答,可她每沉默一秒,尴尬的气氛就更让人坐立难安。她终于谨慎地说:“大新的法,巨细无靡。” “对。”方月衍深以为然,指着鹿知说:“大新的法巨细无靡,是张很大的虎皮。你们要百姓相信,最小的恶也将受到制裁。这种鼓吹能让弱者安心,以为有这么严密的法,罪犯都逃不脱天网恢恢,自己循规蹈矩很安全。纲纪废弛,盗贼猖獗,人们需要安心。但要维持那虎皮的假象,需要很多人力物力。你们无力维持。现在的衙门和人手,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从前听说哪里出命案,追问起来,多半是深仇大恨。现在呢?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样意想不到的理由,死在什么人手里。世间正在戳破芦扬造的虎皮。比没有法更可怕的是,人们发现法管不了罪恶——这跟昱朝有什么差别?” “你胡思乱想的功夫又见长——好久没吃药了吧?”鹿知冷冰冰地甩出一句。方月衍不以为意,笑了笑对砚君说:“别紧张。你家王爷和我说话,向来是这个腔调。真变了,我还不习惯呢。”又拍了拍自己的左肩,说:“当年我受伤掉队,他不肯在大新与大庚交战之地撇下我,一人一马留下。马驮着我走了二百多里,他在马旁边走了二百多里。” 砚君此时方知这段典故。话不是说给她,是说给鹿知听。但鹿知无动于衷。 “后来我就带走军队另起炉灶,气得大新天王兄弟几个够呛。”说罢,方月衍突然换用楚狄赫语对鹿知说:“我对他们无话可说,只欠你一个解释。”鹿知却用官话若无其事地说:“别突然换腔调,让人误会我们在讲见不得人的事。” 方月衍怔了一下,再次打量砚君,又换回昱朝官话,微笑着说:“现在说,或许迟了。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提一支火铳就敢独行二百里的七爷。你现在仗也不敢打,跟你说建功立业的抱负,你大概听不懂了。”鹿知只是冷笑。 “罗素伦鹿知,这就是为什么我离开你们。”方月衍和缓而清晰地说:“火铳让你们所向无敌,却消磨你们的胆量。你们抱着火铳什么也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敌人得到它。可是人心有向背,技术没有爱憎。这东西迟早会传开,大新也就不堪一击。你和那几个兄弟搅在一起,迟早是一锅熬糊的粥。天下将由我和雷大器争夺。” 鹿知微笑起来,“郑莲笑、雷大器想要火铳,想要训练火铳队的人,高招、昏招不计其数。只有你对嘴皮子特别自信,什么好处都不给,嘚嘚一堆废话想打动我。” 方月衍哈哈大笑,说:“好处,我没法比你亲哥给的更多。不过呢,你对你亲哥,没有救命之恩。他不欠你的。就是这些话,你想想吧。” 新春初至,虽然晴朗无风,仍旧很冷。衣着考究的天王近侍们送来铜炉、温酒。方月衍径自斟满,说:“接风酒,请勿推辞。”鹿知不接,扯下腰间酒壶,说:“你们的酒我喝不惯。我喝这个。”倒出来干脆地饮了三杯。天王近侍正欲作色,方月衍挥手倒空酒杯,挑眉笑道:“我很久没喝过烈酒,分我一杯。”喝了又说:“其实汲月县的酒相当不错,你可以试试。人嘛,走南闯北是难得的经历,应该多长见识。固步自封太可惜了。” 砚君在旁边看着,心想这个人说话不中听,小事上倒是很有气度。但用的酒具是她祖父珍藏的祇朝古董,估摸那酒是她家的窖藏,看在眼里终究不大自在。 鹿知收起酒壶,朗朗说:“火铳火炮,昱朝也曾经有过。大新崛起,靠的是信念。我们能给你火铳,你能给我们信念吗?” “大新崛起,靠谁的信念?”方月衍像看小孩子似的冲他摇头,“好,今天提起救命之恩,我问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两人怕遇到盘查,假扮成遇到土匪的平民,阴差阳错,在破庙里碰上几个逃兵。” 鹿知想起这件事,神色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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