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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晨风(7)


几日后,崔太公终于想起正事,安排家仆带远道而来的梁融去马场。

        春光和煦,正是踏春赏景好时节,袁妠和几个伙伴耐不住诱惑,也央求同去。梁融见袁妠脸上笑意浓艳,还断断续续哼小曲,就一夹马肚上前搭话:“你这么开心啊?你姐姐怎么不来?”

        袁妠心情确实格外舒畅。

        姐姐听从她的建议,再没和那个姓尹的家伙往来过,昨日又写就新赋一篇,引来诗会众人交口称赞,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阳光明媚,骑着她最喜欢的枣红小马,威风凌凌,一马当先,心中不由得意,脸色也轻快了。

        临行前,崔太公忧心忡忡,吩咐家仆须得小心再小心,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以免坠马酿成不测。

        所以梁融往前一凑,周围一堆仆人立刻哗啦啦尾随而至,但为了不打扰小主人,又故意离了点距离。

        当着陌生人说话,梁融总觉得被偷听了。

        原来临淄的刺史府里,就没有多少仆人,兄长的部下和属官,还有很多沾亲带故的老家亲戚,他见面还得恭恭敬敬叫声叔伯呢……

        袁妠却思空见惯,毫不避讳地道:“我姐姐生病了,出不了门。”

        其实袁妠连问都没问,她根本知道唐曼不喜欢这些活动,她姐姐就不爱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凑在一起。

        这一对表姐妹关系虽亲,性格却并不相似。

        袁妠外表弱不禁风,却继承了崔夫人喜宴会喜交友的热闹性子,而唐曼长得像很能招蜂引蝶,实际秉性内向,喜欢独处。

        小时候街上演马戏,小孩子们都挤破头去瞧,阿姐就不去。她哥哥为此还笑话:难道你以后要做女博士吗?

        听说表姐从前在家,是比自己还要能拿娇拿痴的。因为小时候遭过一场大病,神智懵懂,话说不利索,还乱叫人,时常自己呆呆发笑,把家里吓得够呛。

        病愈后父母更加精细养护,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任她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袁妠自以为够娇贵了,后来母亲一学,才知道和唐表姐矫情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家里最小的女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喜欢白梅,姑父就把整个院子红梅拔掉重栽,去做客看上人家后院漂亮,兄长就连夜请人凿池引活水养荷花,不喜欢的先生伸手指指就赶走……

        如此行径,简直数不胜数。

        想到从前,再想到现在,袁妠不禁感慨:世事果真玄妙莫测,如表姐家中,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不分嫡庶和乐融融的,反而散了,像自己父母离心离德鸡飞狗跳,倒都活得好好的。

        唉,就像老天故意嘲笑幸福一样。

        不过自己劝姐姐不要嫁给那个姓尹的将军,简直太有先见之明,就凭姐姐这脾气,招惹上了岂不被折磨疯?

        想到这里,袁妠往梁融身后瞥:“你一个人来的?你的侍卫呢?”

        “自然一起,不过他说不会一直跟着的。”

        袁妠故意笑他:“你兄长的侍卫呀,怎么反而你比较听他的话呢。”

        梁融也不方便解释什么,呵呵笑了两下。

        ……还真对了。

        马场离庄园不过二十里路程,边走边游赏,也费了半日功夫。

        路上众人兴起,便谈起《诗》来。

        读到陈风衡门一篇,言齐地多出美人,有云: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也是赞美齐国姜姓的女子漂亮。

        齐人不说各个出众,相貌却是有些特色。

        梁融生于洛阳,但父母俱为齐国人氏,大眼睛高鼻梁,轮廓分明,一笑两排大白牙,还有些少年未长成的青涩。

        崔家小姑娘们听说州牧梁使君的弟弟来了清河,俊秀的不得了,都带上自家马驹出来跑马,借口往附近凑。

        活到十六岁,梁融没见过这么多女孩儿,叽叽喳喳围在跟前说个没完,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像进了鸟林子,又不好意思承认被女孩吓到,只好装深沉。

        小女郎们兴冲冲上去,见他跟锯嘴葫芦一样闷,只晓得嗯啊,表情还很沉重,纷纷作鸟兽散。

        由于不甚愉快的初遇,袁妠一直觉得梁融是个纨绔子弟,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看他吃瘪反倒新奇:“你还会害羞啊,你在我面前不挺能的吗。”

        边说边踩着人凳下马,顺手将缰绳交给随从。

        “我没害羞,我只是不知道和她们说什么而已。”

        袁妠笑:“那不就是害羞么……”

        话音未落,却被人从后轻轻推了一把,失去重心,往前踉跄几步。

        “喂,你干嘛!”袁妠扭头瞪。

        梁融躲在身后小声说:“有人来了……替我挡挡……”

        “我不要,你快出来!你个男孩子却做如此忸怩情态,丢不丢人。”袁妠气得柳眉倒竖,反手拍他:“你别抓我!”

        梁融双手合十,小声哀求:“算我求你了。”

        说话间便有几个小女郎嬉闹着跑过来打听:“袁妠,青州来的那个闷葫芦呢?”

        “我……”

        袁妠眼神闪躲,脚步向左挪。

        “我没看到……”

        “听说他长得很好看啊,真的假的?”

        “呃……”

        仆人们背着水袋箭囊,都站得远远的。

        空旷的林场异常安静,只有苍鹰展翅划过风中。

        “有什么好看,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哎呦!”

        袁妠身子往草丛里斜了斜,浑身僵硬,血也直冲到头顶,脸红了一大片。

        几个人注意力都被她奇怪举动吸引,年龄大一些的女孩关心:“你怎么了?脸好红?”

        袁妠讪笑:“没事,阳光太晒了。”

        女孩们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并没有深究:“奇怪,刚才明明看到他了,对不对?”

        “是啊姐姐,我也看到了。”

        袁妠如蒙大赦,伸出一根手指:“哦……好像有人往那边去……”

        等人离开,袁妠立刻怒目:“你掐我干嘛!”

        梁融从树丛里爬出来,拍掉衫上草叶径直往前走。

        袁妠冲他背影喊:“我说错了吗,你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

        梁融也不回答,自顾自上马,又顺手牵了旁边一匹枣红色小马,悠闲骑远了。

        袁妠反应过来,一跺脚追过去:“你牵错了,我的马!”

        再灿烂的晚霞也会落幕,就像再大的草场也有边际,延绵不绝的木栅栏将原野分割成两部分,栅栏外,便属于官地了。

        傍晚时,梁骘独自踱步到这里。

        几个工人在一间木屋旁埋头拾掇草料,他们的工作日复一日,单调且枯燥:收割苜蓿,铺开晾晒,堆成方块后再扛至马厩做饲料……

        崔氏所拥有的偌大马场,几乎依靠他们运转。

        踏着松软的草皮,耳闻骏马嘶鸣,夕阳在春苗茬尖儿镀了一层金,如同绿波中漂浮的琉璃碎片,草场孤独的一角非常静谧。

        若说梁骘的穿戴放之崔家可称朴素,如今来到马棚,就异常扎眼了——工人们上着短褐汗衫,下束绑腿,灰头土脸,挥汗如雨,更显得他那袭绀青直裾整洁妥帖,太像个误打误撞闯进的不速之客。

        这立刻引起领头马圉的警惕。

        “阁下何人?何故来此?”

        梁骘问:“你是这里管事的?”

        “不错,”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通:“你又是谁?”

        “奉梁使君之命前来清河选马。”

        绝不多说一个字。

        冀州牧的使者要来清河,这是上个月崔家奴婢便知晓的了,于是马圉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来人一一对答如流,他也逐渐卸下戒备,与对方攀谈起来。

        “你家主公……预备将马匹运回哪里饲养?”马圉打听。

        “不远,信都。”

        马圉惊道:“信都还不远啊!”

        梁骘觉得他的反应很有意思:“你不舍得?”

        那人笑了,抚摸着身侧一匹黑马油光水滑的鬃毛:“和马儿呆久了,有感情咯!它们尥个蹶子,打个响鼻我都知道是冷还是热,别看畜生不说话,可比人有情有义。”他将面颊贴上马背,那骏马也亲昵地朝他靠近。

        梁骘不由微笑:“有你照料,相信这些马匹一定长得格外健壮。”

        虽然心知肚明这是奉承,不过奉承到心坎,也就十分受用,见他兴致颇高,梁骘相准机会便问:“除你之外,此处是否有个姓冯的奴隶?”

        那人摇头:“姓冯?没有,没听过。”

        “听说他驯服一匹野马时,失手将那烈马打死了。”

        “哦,你说他啊……”马圉恍然大悟,不过很快,牙齿便咬得咯咯作响:“他姓冯吗?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我们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梁骘笑道:“看来此人得罪过您。”

        “他不仅得罪过我,这里有谁他没得罪过?年纪不大,戾气不小,下手没有轻重,狼崽子一样狠毒,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找他干什么?”

        梁骘不动声色:“我在崔家听人议论,马场里品相最上佳的那匹是被他驯服的,主公既然交待给我差事,我就想多学点。”

        “巧合而已,这里会驯马的人多了,他又不会说话,你去了也白费力气,他是不会跟你交流的,从他来马场到现在,快一年了,反正我从没见过这小子张嘴。”

        “无碍,我只想问他几个问题,能点头摇头就行。”

        与他一路交谈,马圉见此人彬彬有礼,待自己这最低微的奴隶也和颜悦色,心内便有些感动:“既然你主意坚决,我可以引你去见他,不过你千万记住,别轻易招惹这小子,他不仅打死过马,还打死过人,只因为力气大能干活,才被留了下来。”

        梁骘颔首:“多谢。”

        马圉摇头:“做差事不容易啊,都不知道你图什么……”

        马棚分左右两边,一边为长廊,一边是厂屋和仓廪。

        仓廪中,几匹小矮马在悠闲地吃草,都只有半人高,是专门养给幼童练习骑射的。高高的谷堆后,三四个工人正手握铁叉,弓着脊背铲草料。

        甫一进门,梁骘的目光就落在一个身影上。

        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乍看并不独特,衣衫甚至比其余几个工人更为褴褛,头发也更蓬乱,只是身量异常高大,肩臂肌肉贲张,小马在他身边竟被衬得像一个玩具,偶尔从乱发间露出的面容,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见有陌生人,他也只是随意抬头瞅了一眼,接着又埋头叉草料。

        奴隶们都很瘦,但块头结实,一是常做重活,二是在高门豪族做奴隶,到底比外边饱受战乱之苦的流民吃得饱。

        梁骘一直立在门梁下,见有陌生人到访,那些工人也不避讳,该做什么照做。到了饭点,外面响起几声吆喝,便擦擦汗结伙去吃饭,只有一个人留在原地未动。

        仓库里只剩下了梁骘和他。

        这高大的马奴铲完草料,又捡起刷子在水里涮了涮,开始给马驹梳理鬃毛。他旁若无人地动作着,专心致志,好几次遇到打结的鬃毛,都使人产生手上一用力就要扯断的预感,但他只是顿了一下,很灵巧地找到关窍,梳开了。

        就在此时梁骘开了口。

        “……冯琨?”

        两人独处一室,即使彼此不识,一人说话时另一人也总会注意,可这人愣是一动未动,连眼神都没有挪动一寸。

        “冯琨。”

        梁骘又叫了一遍他的汉名。

        冯琨还是像没听见。

        如果不是来之前就摸清了底细,他恐怕会以为自己找错人了。

        梁骘抱着手臂,几乎没有犹豫的亮明身份:“我是冀州牧梁骘。”

        那个叫冯琨的马奴仍旧毫无波澜,继续埋头刷毛,不仅是个哑巴,可能还是聋子。

        梁骘无奈,只好走过去,绕着他和马驹转悠,最后,忽然发现了什么,蓦地停了步。

        他用脚尖拨开地上放着的盛水陶罐,便露出沙地一角,沙地上绘制的,都是些曲曲折折的线条,像被人漫不经心用树枝随意画就。

        线条组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把机弩的草图,形状潦草,但结构精细,足见绘图者对兵器机巧了解之深刻。

        “你画的是改制机弩?”

        四周寂静,马鼻呼哧喷了个响。

        梁骘叹气:“你是羌人,是不是只听得懂羌话?”

        冯琨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只望了一眼,并无多余反应。

        梁骘也不恼,自己转头捡了块木桩坐下,胳膊肘搭在腿面,就开始慢悠悠念叨,念叨的调子很奇特,不是官话雅言,也不像哪个州郡方言,音调似乎更多也更加复杂。

        一个个音节念得很慢,似乎是一个个逝去的生命。

        冯琨面色突地一怔,紧紧攥着刷柄,指节发白,整个人散发出杀气。

        随着几个长一些的音节脱出,那被乱发遮掩的冷漠双眼转而有了情绪,只是那情绪很浅,渐渐的,逐渐眯了起来,眉弓耸起,脸上肌肉也紧张了。

        他的眸子是罕见的灰绿色,更显得凶狠野蛮,像冰原上捕猎的野狼。

        他神色莫测狠狠地盯着梁骘,嘴里吐出了几个音节,很明显不是后者所期盼的回答。

        是羌语。

        梁骘先是停下来笑:“原来你不是哑巴啊,看来他们都错了。”

        又冲他摊手:“可惜我不会羌话。”

        彷佛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冯琨神色陡然狠厉,突地挥拳进攻,被梁骘挥臂挡住,冯琨却立刻变幻手法,一钳他手腕,就要反手拧断关节。

        梁骘不欲与他斗狠,又怕挡得重了,二人落得两败俱伤,于后事更加无益,但他今日出门匆忙,并没有携带佩剑,手边又寻不到趁手的兵器,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捡起一根粗糙的草杆,用左臂挡在自己与冯琨中间,趁他不备,将草杆绕着他两手手腕缠了一圈,飞快地打了个结。

        向前轻轻一拂,冯琨被震得后退半步。

        电光火石间,一招化为无形,冯琨毫无预料,再回过神时,已经被捆住了手。

        然而这扣乃行猎所用,小一些的猎物一扎一个准,并且越挣扎越紧。但冯琨不是梅花鹿,也不是野山鸡,他只愣了短短一瞬,手腕用了几下猛力,草杆便从中扯断了。

        二人对视一眼,干燥空气中只闻粗重喘息。

        梁骘有尴尬:“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我绝无恶意。”

        谁知始终沉默不语的冯琨,猛然间狼一样暴起,梁骘一时躲闪不及,叫他扼住喉咙,一把摁倒在地,后脑勺狠狠抵着土地,坚硬的石砺好似直插进脑壳。

        他的眼神如狼一般狠厉,充满敌意与不信任:“你从何知晓我族人姓名?”

        他的汉语很生涩,夹杂着浓重西北口音。

        在那段梦里,二人虽时常通信,面对面交手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而那寥寥数次的对峙,也要等到多年之后了。

        因此终其一生,梁骘对此人未蓄须时的青瓜蛋模样很陌生。

        塞外黄沙中,西凉霸主银枪白马,率领骁勇无匹的羌兵,如幽灵般闪现于关隘,宛如天降。

        这是他梦中吃过的,为数不多的败仗。

        梁骘眯起眼,目光停留在咫尺外那张脸上。

        没想到啊,没想到,张狂好斗,威势迫人,无所畏惧到阎王来了都要退避三舍的西凉霸主,斩杀太守,手刃生父的冯琨,居然曾经窝囊到沦为世族奴隶,更没有想到他年轻时居然长得……

        ……如此不合时宜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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