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中游

“传言，十年前，漠尽山出了个叛徒。”

        台上说书先生喝了口茶，眉飞色舞讲道，“那漠尽山是什么地方，仙道大家，名门正派，可这里竟然出了个残害同门、勾结恶鬼的孽种！”

        “怎么个残害法？”底下有人听得入了迷，顺着说书先生的话头出声问道。

        “不过扒皮抽筋，在山门外吊了七天。”

        不等说书人答话，台下兀然有道声音懒懒响起，众人看去，见是一位身着白袍的道士，坐在角落里，正剥着瓜子听说书听得津津有味。

        这白袍道士正是商意。

        “这位道长见闻颇广。”说书先生弯了眉眼，夸道，“我这出故事可是头一回说。”

        “不敢。”商意远远朝台上抱拳，笑道。

        她把身上的瓜子壳屑抖掉，抬手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

        台上的说书先生继续讲着故事，口若悬河，商意往嘴里扔了一把瓜子仁，被咸的直皱眉。

        她呆的这个镇子偏僻，和漠尽山相隔千里，竟然还能听到这些最近才传出来的宗门秘辛，可见流传之广，想必门里几个糟老头子的胡子已经气歪了。

        商意用帕子把嘴角茶点碎屑擦干净，听说书先生描述那个叛徒是如何残暴，仙家是如何将此人扫地出门。

        “那叛徒原来竟是漠尽山的天骄弟子，却嫉妒自己的师妹，将其推进妖兽洞窟里险些丧命，好在那人美心善的小师妹不计前嫌，却不想这叛徒，竟然将自己师妹扒皮抽筋倒吊在山门外，血路从大殿一路延伸到山门外，当时的场面好生惨烈。”

        听到高潮处，台下不时有人低声愤懑交谈，商意又倒了杯热茶，开始对另外一盘点心下手。

        盘子放的有点远，她伸手去够，旁边的空座位不知何时多坐了个人，还帮忙把盘子推近了些。

        “多谢多谢。”商意连忙道谢，捏到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满足的眯了眯眼。

        “道长很喜欢这里的粗点心？”

        那位新客笑问，声音引的商意偏头看去。

        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年人，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黑发墨瞳，眉目极俊俏，脖子上银色的项圈明晃晃压在群青的衣料上，衣间绣的暗纹一路延伸到文武袖袖口，搭在茶桌上的手骨肉匀称，十分赏心悦目。

        周围有不少女客在偷偷打量这位少年。

        “倒也说不上，只是本人嗜甜而已。”

        商意收回目光，将盘子拉的更近一些，又捏了块点心丢进嘴里，“况且只要付了茶水钱就有点心吃，这点挺合我心意。”

        “原来如此。”少年点点头，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啜了一口。

        “却又说到，天下分东西南北四洲，仙门百家中以西洲漠尽山为首，其次便是北洲无月山、东洲逢灵山和南洲清虚山，仙家在这四个门派的统领下同仇敌忾，上下一心，可这漠尽山叛徒一出，与幽冥鬼界的恶鬼勾结，对整个仙家掀起一场大战，自此战平息后，便不再似先前一般交好。”

        台上说书人讲的高潮迭起，台下频频叫好，商意嚼着点心，发现旁边这个年轻人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喝茶。

        她把目光移到他左手手腕上，见上面缠了一串雕刻十分精致的珠串，材质像是骨头，在光下闪着玉一般的润泽。

        一整串的鬼工球，每一颗珠子从外到里，由大小数层精细雕刻的空心球连续嵌套而成，外观看来只是一个球体，但内里其实层层叠叠连套相含，其中的每个球均能自由转动。

        最末尾的一颗，用金色字体写着“许朔”二字。

        许朔，应当是这个少年的名字吧。

        商意看了两眼便收回眼神。

        说书人再从那漠尽山叛徒的身世一路讲到她如何紧密谋划暗害同门以实现自己掌控整个仙门的野心，期间还提到此人是个极奋进好学之士，商意甫一听，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知道长为何发笑？”说书人见状却又停下，对着商意问道。

        商意迎着诸人的目光，起身答：“我倒是听闻，此人虽为天骄弟子，但日日偷鸡逗狗，在门派中好不快活，算不得奋进好学之士。”

        “这又是新说。”说书人冲她拱手行礼，又顺着商意的话头讲起来。

        商意重新落座，却听旁边传来一声轻笑，转头望过去，正是那个名叫许朔的少年。

        “道长对这些故事颇为熟悉？”他勾唇，撑着下巴望向商意，“可还有别的，能讲与我听听？”

        “就是想出个风头，即兴瞎编而已。”商意笑答，“况且，这些事嘛，多几种说法总是更耐人寻味些。”

        “我也想听听。”许朔笑起来像只小狐狸似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商意。

        “那也不行，话本故事听入迷了，正经事就会耽误。”商意故意正色道，面前的少年只笑着冲她眨了眨眼，却也没缠她。

        两人一直静坐直至听到台上一声“且听下回分解”，商意吃饱了点心起身，那少年也跟着她一起从茶桌旁离开。

        外面的天空很澄澈，是个好天气，商意一脚踏出茶馆，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眼前的人间烟火气让人感觉心安且真实。

        商意眼尖，一眼瞅到远处卖糖人的流动铺子。

        这里位于南洲远郊，镇子上半年才赶一次集，商意昨天才收完她的摊子，今天打算在集市上好好玩玩，这集上卖的糖人，是其他地方吃不到的糖果，虽说做工粗糙，但味道却十分特殊，令人难忘。

        当她抬腿准备往卖糖人的小摊走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心处聚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街中心一大群人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把周围堵得水泄不通。

        商意只觉自己在人群中要被挤脱了形，好不容易挤到街心，却见一个男子死死抓着一位姑娘，那姑娘衣着和南洲习俗不太一样，看着不像是本地人。

        商意和边上站着看热闹的人士聊了两句，就大概了解了情况。

        这男子是本地一个失踪了挺久的屠户，此番突然出现，声称姑娘是自己和别人私奔的妻子，现在好不容易找回来，要带她回家去，那姑娘性情倒是烈，抵死不从，甚至要自尽以示清白。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男子冲周围窃窃私语的围观百姓吼道，他长了一脸横肉，看起来凶神恶煞，周围人私下交谈，都觉得这是别人家事，不好掺和，于是都在边上站的远远的看着。

        商意不好判断情形，遂站在边上观察。

        他的的动作僵硬，看着总是别扭，一举一动和提线木偶似的，关节处发出不自然的咯咯声。

        “吃糖吗？”

        不知从何处突兀的冒出一句问话，商意吓了一跳。

        许朔轻快的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手上捏着一个糖人，“给，老人家说收摊买一个送一个。”

        是她刚才想去买的那种糖。

        商意一时不知该不该伸手，直到对方晃了晃糖人，她才接下那块澄黄的糖果，道了声谢。

        接糖的刹那，她注意到，少年身上衣裳的暗纹绣的是一幅完整的画，画面上有现世四个极为鼎盛的仙门世家，所有人朝着天上一轮巨大的太阳低低跪伏，像是某种祭典。

        现世仙门中似乎没有谁家的校服设计了这样的图案。

        商意极快又扫了一眼，但更多的细节被少年的衣褶隐藏，不甚清晰。

        不等商意细想，面前的男子已经极不耐烦的将姑娘拉起，要把她直接带走，那女子抹了把泪，竟然直接上去扇了男子一耳光，撕扯间，男子胸膛的衣服被拉开一块，露出紫红色的斑块。

        尸斑。

        商意常年在山林中行走，路上多次碰到乱葬岗，对这样的瘢痕再熟悉不过。

        这男人是一具被操纵的尸体。

        商意的目光凌厉起来。

        从鬼域出来的鬼，和妖兽有同一样特点，好吃活人。

        眼前这屠户尸体，怕是被鬼占了，作为捕猎的道具。

        “慢着！”

        眼见那姑娘要被拖走，商意出声喊道。

        人群自动给她让出路来，她上前两步，那屠户斜睨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怎么，你们算命的管这么宽？”

        轻微的腐臭味从他身上传出来，中间夹杂着泥土的潮气。

        “哪里哪里，这不是职责范围内嘛。”商意答道，“在下算命还挺准的，要不我给您算一卦？”

        “不用了！”他粗声回道，警惕后退了几步。

        商意比他速度更快，她把袖子里的符箓猛地抽出，闪身上前，往那男子背后猛地一拍。

        符箓接触的地方飘散出烧焦的烟味，一声哀叫后，那具肉身立刻分离崩析，化作细细的雾消散在空气里。

        看热闹的人群凝滞了一瞬才突然反应过来，人群在一片尖叫声中迅速四散奔逃，原本喧哗的大街上不多时候就空无一人。

        这里处于远郊，位于南洲中心城的清虚山暂时还管不到这，面前这只鬼只能让她来解决了。

        商意在一片混乱中拉起瘫软在地上的姑娘，一把将她推到有遮蔽物的房屋边上，此时，原本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掀起一阵黑烟，四周温度骤降，阴风将恶鬼的桀桀笑声送到商意耳边。

        “你是哪里来的道士？敢坏本大爷的好事？”

        那鬼掀起一阵风沙，身形遁入风中，商意神思一动，猛然发觉，许朔并未跟着人群离开。

        她往对方的方向看去，却见人倚在树下，手里把玩着那串鬼工球，一幅优哉游哉的样子。

        少年的眼睛半阖着，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却在商意视线投来的时刻抖擞起精神。

        “道长。”许朔露出一个极无辜的笑来，朝她摊手道，“救我。”

        这一瞬间，恶鬼化出原型，一块黏糊糊的肉块在地上扭动，像一条猩红的蛆，紫红的尸斑漫布长在整个躯干上，极为瘆人，它笼罩在少年身后，巨大的影子将少年整个笼住，仿佛要将他吞噬。

        “许朔——”

        商意睁大眼睛，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周围弥散着鬼气化作的黑烟，在商意的目光凝视下，黑烟化作冰棱直冲而来。

        她迅速捏出符箓，躲开冰棱的同时从脚边捡了根棍子，眼神沉了下去。

        虽说她现在法力有限，但不管怎么样，不能让旁人受伤。

        必须要一击必杀。

        雷火符开道，商意看准时机，将手中的棍子同时刺出，木棍此时竟如刀剑，散出极为凌厉的剑气！

        棍光锋锐，那根普通木棍仿佛化身神铁，嗡鸣着冲恶鬼蠕动的身躯斜劈而下。

        这道士怎么捡根棍子都能当剑使！

        那鬼身躯一震，周身被符咒压制，动作凝滞一瞬，正正被这雷鸣般的剑气刺中。

        巨大的身躯瞬间裂成数块，脓水扑簌簌从天上掉落。

        商意嘀咕道：“许久不练手，感觉生疏了许多。”

        黑气慢慢褪去，少年安安稳稳的站在她面前，她上下打量了对方一会，松了口气。

        “我说你啊——”商意正想开口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对方的眼神却在她的絮叨中一点点亮了起来。

        “商意。”他开口喊道。

        “碰到危险当然是要先跑——干嘛？”商意下意识应，随即又疑惑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许朔噗嗤一声笑了，商意顿住，满头雾水看着他，他未曾止住笑声，反而笑得越加放肆。

        “你笑什么？”商意问。

        “没什么。”少年的眼眸弯弯，答。

        风从远方吹来，商意闻到许朔身上雪松木的清浅香气，她揉揉鼻尖，转过身去，看见已经半根没入树木的木棍，木棍本身已经裂成了两半，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拔不出来，便不再管它，转向后边房檐里躲着的瑟瑟发抖的女子。

        “姑娘，没事了。”她朝对方招招手，“后面给你们这边清虚山的情报探子打个招呼，叫他们派人来设个驱邪阵法就行。”

        那姑娘未应，只是怯怯地看着她和许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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