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中游

三日后，落星城外。

        正值春季，谷中桃花次第盛开，在被花瓣铺满的商道上，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的向城门处走来。

        商意用话本盖着脸，坐在队伍最末尾的马车上，靠着一堆箱子，睡得正香。

        开头驾车的车夫抽了马一鞭子，马儿一声长嘶，开始小步跑起来，颠簸的程度直线上升，商意的脑袋便控制不住的往旁边箱子的尖角撞去。

        “咚——”

        商意猛然苏醒，额角却并没有受伤，抬眼瞧见许朔收起覆在尖角处的手。

        “多谢。”她道。

        许朔笑：“没事。”

        商意收起滑落的话本。

        眼前自称无家可归的少年逆光站在一堆货箱里，身姿挺拔，商意本以为他是从哪家仙门里跑出来玩的，于是便想问问清楚，到时候她顺便送他回去也行。

        可许朔笑弯了眼。

        “我家中只余我一人。”他笑眯眯的说，“此番出门也只是想到处走走而已，道长不必操心。”

        商意点头，看样子她也用不着再当一回护花使者了，甚好甚好。

        落星城城门口此时已经排起了长龙，略有些吵闹，但朱红漆门上粗重的兽首门环和两边的石狮子，却无不彰显着威严和肃穆，城门往后，便是车水马龙、极繁华的街道。

        商意抬眼看着面前迫近的城市。

        从前听人说，早春三月，落星城便是人间仙境，花落如流水，美人如流云。

        这地方如此繁盛，让人不得不赞叹。

        谢过驾车的老伯，商意带着许朔绕开城门，往城东走去，顺着这个方向一直上山，直到半山腰处，森林的翠色在那里肉眼可见的缺少了一块。

        那里应该就是原先塌方的地方。

        “我们先去看看。”商意顺手捏了个隐身诀，挑了一条隐蔽的山路，和许朔一前一后上山。

        “道长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许朔跟在商意身后，问道。

        “就是各处摆摊算命呗。”商意笑道，“到处跑，也算是在云游。”

        阳光透过树林照射下来，婆娑树影里，许朔慢慢跟在她身后走着，商意碎碎念着自己摆摊这么多年遇到的奇葩人和奇葩事，说话间，两人就登上了塌方的山坡。

        落星城城主显然对这里极其重视，在原本已经修复完毕的设施上增设了更多的人手巡视，商意一眼看见在重重关卡里被保护着的黑漆漆的洞口。

        那个洞口里飘散出来的黑气过于显眼了，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阴森森的墨黑气逸散出来，在碰到一张透明薄膜似的阻隔后，就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消散。

        商意观察了一阵子确认，这是封印妖兽的大阵。

        “呵，真了不得。”许朔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赞叹。

        “怎么了？”商意望向许朔。

        “你看那怨气。”许朔望着从洞穴里不断散溢出的黑气道，“这几乎肉眼可见的程度，怕是有别人会盯上里面关的东西。”

        这种程度的怨气，别说仙门，就是集怨念而生的鬼来，怕也是不太受得住的。

        不过说到集怨而生的鬼，商意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一个。

        幽冥鬼域的主人，踏月君。

        这是在民间话本子里出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称号，他以一己之力将分裂了百年的幽冥鬼域统一，整个疆土划为八个郡，他麾下八位郡王统领各自封地，一时间，让整个幽冥鬼域太平了下来。

        这位冥主还有一点非常出名，他会在每年中秋大开宴席，连开十五日，民间称为十五鬼宴，据说曾有写话本的凡人睡觉做梦时魂魄出窍误入宴会，撞见冥主行乐，眼前展现的是一幅人间难见的盛景，以至于这人醒来后恍惚了三日才回神。

        许朔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踏月君座下有位郡王，扬言要在鬼宴上向他献上一只亲手捕获的妖兽作为贺礼，落星城离那位郡王的府邸不远，他应该早就盯上这里了。”

        “你这又是怎么知道的？”商意偏头看着许朔。

        “那个郡王的府邸被仙门秘密围剿过很多次，我刚好撞见过。”许朔耸了耸肩。

        商意点头，看着远处的洞口。

        桃花说的那尊凤凰木雕，怕是用来做大阵阵眼压住怨气的，一个大阵一般有四个阵眼，掉出来一根，里面三根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眼下从外面是进不去洞窟中的，要把里面的怨气封回去，得从里面打开结界，也就是让里面的妖兽自己放人进去，如果此时再掺和进来一个鬼，出了事怕是整个落星城都要跟着倒霉，势必要再想想别的法子。

        商意沉思一会，挥袖拍了下脑袋：“我们先撤。”

        “好。”许朔答，“沉雁楼新酿了米酒，应当合道长口味。”

        两人就这样施施然回头下山走人。

        落星城里桃花烂漫，迷人眼球，里面最有名的酒楼沉雁楼，茶水钱离谱的让人心窝子疼。

        商意在被许朔带到雅间里的时候，还没从沉雁楼的天价茶水钱里缓过劲来。

        沉雁楼平时是酒楼，但是晚上也另开茶馆业务，不过里面不仅仅有说书，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色表演，非常新奇，只不过要交的茶水钱贵的让人咂舌。

        往雅间的雕花木格窗外望去，此时暮色沉沉，街上各个店铺屋檐角上的灯笼都差不多点上了，大路上张灯结彩，不时见游人在夜晚的小摊贩铺子上买东西，一派热闹景象。

        商意尝了一杯沉雁楼的米酒，新收的米酿造的酒水清甜可口，一盘盘精致的菜肴点心摆上桌，她也不客气，顺手拿了筷子吃起来。

        台下厅堂鼓点阵阵，新一轮的演出即将开始。

        此时，楼下表演用的堂厅上，却传来极大的喧哗声。

        商意正在观察菜肴上一个雕刻的极为精美的南瓜装饰，被这声音闹的皱眉。

        “最好的雅间！”

        来人似乎喝醉了，大掌一挥，将一袋金丝绣线的钱袋丢到柜上震声道。

        掌柜立刻上前，赔笑：“对不起，长大人，正中那间已经有人了，给您换到东边？”

        “东边？”那人反应了一瞬，下一秒，他伸手，大力拍了拍掌门的肩膀，“也不看看我是谁！叫坐中间的滚出去！”

        喧闹还在继续，商意抱着点心盘子乐颠颠到雅间窗户处往下看：“来了个闹事的，不知道谁坐了最好的雅间，看着要触霉头了。”

        许朔坐在桌边喝茶：“是我们。”

        “哈？”商意猛一扭头，瞬间改了话茬，“那也是他没道理。”

        许朔端茶的手依旧四平八稳，他似乎很享受喝茶的过程，此时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动如山的沉静：“他不敢怎么样。”

        商意把盘子里最后一块桃花酥塞进嘴里，甫一向下望，就对上了底下那个闹事者的眼神。

        青年一袭黑发，穿了身极显眼的金色滚边紫衫，黑色瞳孔在光下像笼罩了一层雾，十分迷蒙。

        商意咽下嘴里的点心，转身把盘子放回去，有些犯嘀咕。

        “我道是什么人。”底下又传来极大声的讽刺，“原来是个穷道士，我说，你们沉雁楼这么不长眼，任这种入不了眼的垃圾占了我的座？”

        商意的眼皮跳了跳。

        啧，还挺会骂人的，照这样下去还不得上来打一架才善罢甘休。

        “我去看看。”

        商意道，把身上的糕点屑拂开，在许朔好整以暇的目光中整了整衣褶，推开隔间门快步走了出去。

        楼上雅间门口有一圈环形的走廊，可以俯瞰整个大厅，商意站在朱色的栏杆边上，拍了拍掌，笑道：“掌柜，凭空怎么听见犬吠啊。”

        声音漫不经心，但整个厅里的人都能听见，是以一瞬间，嘈杂消失了，周围安静了下来。

        “你骂谁是狗！”青年气急败坏，喊道。

        “谁应谁是狗。”商意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青年站在商意正底下，那双迷蒙的眼睛里燃烧起了怒火，仿佛雾里看花，商意捕捉到一点金棕色从他的眼中流过，金屑一般。

        商意略略寻思，便猜出，他的眼睛应当是施了拙劣的幻术，在寻常人眼里看来是黑色的。

        嗯，不是人。

        不会是踏月君底下那个说要抓妖兽的郡王吧。

        青年瞪起了眼睛，周围的宾客纷纷退避三舍。

        商意能感觉到底下青年皮囊里迅速暴涨的鬼气，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慢慢爬上商意周身。

        气氛一时紧张，商意将符箓捏好的同时看着那双越加璀璨的眼睛，它此刻的颜色宛如熔金，饶是沉雁楼装点了四洲最漂亮的水晶，此刻和这双眼一比也黯然失色。

        鬼分多种，有由怨气而生的怨鬼，有由怒气而生的怒鬼，嗔贪痴怨恨，样样都能在鬼域中产生新胎，但无一例外地，本相都极其丑陋。

        只是眼前这只的样子，看着不像纯粹的鬼，更像是鬼和其他物种结合起来的产物。

        难见。

        商意一边思考一边和底下那位对峙。

        身边旁边传来门开合的吱呀声，许朔从雅间出来，往楼下斜睨了一眼，将手搭在栏杆上，轻轻敲击着：“等会去城主行宫看看。”

        压迫感倏地消失了。

        商意偏头，轻声道：“正有此意。”

        她往下扫了一眼，却见那紫衣青年上一秒还气势汹汹，此时不知为何溜的飞快，连泄露出的鬼气都收的一干二净，她这一下望去，只能看见对方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他怎么走了？”商意惊讶。

        许朔笑：“也许酒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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