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7）
阿青在做梦，梦里，她似乎还是那个倚门回首的小女孩，跪坐在青灯前默念经文。
断壁颓垣，一派凄凉，她就跪在那里，以宠辱不惊的姿态，仿佛能这样跪倒天荒地老。
听法光寺的老人说，她一出生便被遗弃在寺庙门口。被人遗弃却天赋卓绝，不过九岁却已经有了境界，修道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是她一生的驻点。
她从记事起就开始参拜诸神，而神从未出现，古板的师父，木讷的师兄……构成了童年暗沉无光的景色。
与朱门外的姹紫嫣红行成遥相对比。
一颗心渐渐冷却，失去了探索大千世界的热情……本该如此发展，直到那只修罗鬼的出现。
那时的修罗鬼身量高大，但是心智简单，在修罗中还是个孩子，他像一阵蛮横的风，吹进了枯燥无味的修行生活。
春花秋月，夏阳冬雪，繁多美丽在他并不高明的话术中显得十分可爱，他话语中并无精致的修饰文字，像牙牙学语的孩子般，把万物复述出来：
“春天的花开得很好，红的黄的开在一起，密密匝匝像缎子一样。”
“外面的月亮很大，是银色的，外面还围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太阳好烈的，你这样雪白的娃娃，出去就能晒化了，你要是变得像山下的八婆那样，我才不理你呢！”
“雪是白色的，看上去像棉被一样软，其实它很冰，一粒一粒坚硬的在一起，像踩在沙子上。”
……
五彩斑斓的世界在阿青眼中铺展开来，柳絮随风，丝丝缕缕吹进了庄严的神殿，俏皮得舞蹈，一只桃花沿着墙面裂开的缝隙梗伸而出，就像女孩子蠢蠢欲动的心，躁动不安向往着外面。
那修罗鬼灵巧，朱门上的伏魔镜奈何不了他，修士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捉不住他，他趁人不注意就偷偷溜进来，像只忠厚的大型动物，围绕着阿青转来转去：
一只含苞待放的桃花，一架镂花垂穗的素琴……
阿青个子矮，他就从身后抱起女孩子，跳上枝头，越过围墙去看外面的苍翠。
修罗鬼还是个少年模样，一双眼睛略带艳/色，赤/裸半身，环抱住小女孩，皮肉之间隔着一层衣物，交换彼此体温。
一晃，仿佛就过去了许多年……
沉睡中的阿青觉得热，她睁开眼睛，梦中修罗鬼的脸，以一种更加成熟的模样展现在眼前。
“阿夜……”她还在梦中，尚未清醒，伸手想要触碰那张脸，只差纤毫距离时，便停了下来。
阿青感觉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箍在腰间，不消说，一定是阿夜的。
难怪会梦到小时候被抱的场景：
此刻不就是当年的复刻吗？
昨晚阿青强行的剥夺了阿夜睡床的权力，让大伤初愈的修罗鬼睡地板，半夜估计耐不住，他趁阿青睡着爬上了床。
阿青面朝墙壁，阿夜则紧接着女人的后背，胸口一片滚烫，就像小时候他抱着女孩子，坐在屋顶上，遥望外面的景色。
感觉到了怀里身躯的动作，修罗鬼黏黏糊糊，还不愿意放开掌下的柔软：“别动了，让我多躺一会儿。”
炙热的呼吸愈发明显，喷洒在脖颈处，阿青僵了一下，慢慢挪动身子，面朝修罗鬼：“起床了，别忘了今天要帮阿婆家搬砖。”
阿夜耍赖似的扭动着：“我不去，你去！”
“嗯？”
声音拖得老长，尾音节婉转的勾了个钩子代表着不容置喙的决定，阿夜吓得睁开了眼睛：这丫头有种特殊的魔力，轻易的就让桀骜不驯的修罗鬼听话。
还不是因为欠了人情？
阿夜不情不愿，嘴巴撅得老高，半晌才睁开了眼睛，正好对上了一对清泉。
女人的眼睛澄澈明净，就那样看着他，阿夜不自然得别过脸去，一瞬间又觉得失了面子，想找回场子。
他坏坏一笑，想起了最初遇见时，那个羞赧的小道姑：
“咱都睡一张床了，你现在……”
话音未落，就见原本还隔着一段距离的女人忽然凑近了，两片红唇微微张开，像是要吻他。
阿夜被吓了一跳，他可以为了气人去亲她，却会被美人的主动惊到。
他猛的送开手臂，向后一仰，然后不负众望地摔在地上。
“哈哈哈哈！”阿青戏谑得笑出了声，一双美目尽是单纯的喜悦，“你这招没用了！”
指的是调戏她没用了。
她挑眉，神采飞扬，将被子上的头发抖下来：“起来了就去干活吧，别忘了你昨天吃了人家那么多米糕！”
“啊呸！”阿夜小声嘟囔，“我又不是人，为什么要还人情……”
阿青理顺一头秀发，顺手挽了个潦草发髻：“我为我之前的话向你道歉，你不是鬼怪之流，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人。”
那日夕阳，修罗鬼反抗似的亲了小道姑一口，小道姑羞红脸，愤愤甩袖来了一句：“鬼怪之流，无怪如此！”
原来她一直记得，并且为这句话抱歉着。其实阿夜本人都不在乎了，说得本来就是实话啊，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我还以为你们修道士都是那种不耐开玩笑的呢，想不到竟出了你这种女流氓……”阿夜嘟囔着，唯一能搬回一局的弱点，现在也没了。
“繁文缛节而已，是我狭隘了。”阿青整理好被褥，“以后你睡床上吧。”
阿夜：！！
阿青的话音很轻：“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大荒山，小唐崖上有间寺庙，老住持慧真是个得到高人，你知道他是怎么当上住持的吗？”
慧真还年轻的时候，寺庙里最讲究男女之分，当时除了老住持外，还有一个守礼弟子。
他们的师父为了挑选出下一任住持，给了一个考验。
那天淫雨霏霏忽然转为瓢泼大雨，一美貌少女寺中避雨，寺庙清冷，没有碳火，那女子解衣，欲烘干衣物。
两名弟子中的一位避让佛像后，而慧真则主动帮女子收理衣服；女子冷得面庞发紫，慧真任由女子贴近自己肉身取暖；雨停后，女子想下山，道路却被暴涨的水流淹没，女子体弱过不了，慧真便抱着那女子过去。
最后，老住持选择了慧真做下一任住持。
“修行是为修心，修心是为助人，在需要帮助的人面前，任何规矩都是繁文缛节。”阿青如是说道。
阿夜听得云里雾里，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鬼怪，哪里听得懂这些，听着听着就入了迷，然后就被人半推着去了隔壁。
等看到门口笑眯眯的老太太，他才反应过来：我不是不愿意干活的吗，怎么还是来了？
……大荒山，小唐崖……呵，荒唐的故事。
这边的阿夜嘴巴撅得老高，不情不愿的搬砖去了，还被老婆婆教训说不会干活，另一头的阿青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毕方！
黑袍男人裹挟着一身的寒气，像是来自最黑暗的深渊，他周围缭绕着暗色雾气，连面庞都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那是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仿佛千秋的孤风与流云尽收眼底，凝成一个慈悲的回眸，普度众生。
这般悲悯，让阿青回到了那个黄昏，阡陌上那个红衣女子。
阿青下意识的做出了防备动作。
毕方悄无声息出现在了村落里，按理说这般姿态应该引人注目才对，可是除了阿青，无人注意这个男人。
“你是谁？”阿青警觉。
苍白如纸的手指划过空虚，像是触摸着什么：“你遇见荼靡了？”
阿青点头，不明所以：“你认识她？”
“她给了你一个愿望，是吗？”
“不是愿望，是诅咒，她说我以后……”
男人打断了阿青的话：“不是诅咒，那朵花是愿望，荼靡的愿望给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意识到自己被男人带偏，阿青有些气恼，只恨自己太过天真，不够聪明：“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毕方，一个被师父逐出来的人罢了。”
“师父？”阿青歪头，看着毕方周围的黑气，虽然被寒气包围，但是这个人确实温暖的，他说被师父逐出，但是整个人并无颓色，反而带着些朝气蓬勃，有些希冀在里面。
看法术的路数，和荼靡是一脉的。
“我只是来提醒你如何避免厄运的。”
天下哪有这般好事，阿青面无表情：“这么做你有什么好处？”
“我的目的与荼靡并无不同，她说的是未来，而不是诅咒，我们都想让你平安。”
“为什么？”
“这是她所希望的。”毕方说得坦然，“你只要修成正果……”
毕方慢慢叙述，而阿青在他的话语里逐渐瞪大了眼睛。
一时野风寂寂，有不知名的花开在旷野，为一场盛大的节目做预演。
毕方的眼睛逐渐飘忽，追随着血红的花瓣向更远处飘去，直至看不见的天际，阿青站在他对面，隔着一段距离，看见了他眼中的落寞。
“你是因为荼靡吗？”
毕方没回答，眼睛却暴露出了答案。
“她为什么要帮我？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毕方叹气：“不要让她知道我见过你，她不愿意见到我的。”
嗯？
阿青不解，这个男人追随着荼靡的脚步，可是却又不愿意让荼靡发现他的存在，仿佛春雨般，悄无声息的守护着一个春天，一夜过后又消失不见。
“她不想见到我，我就躲着她好了。”毕方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天空，而后低头看着阿青的面庞，一瞬间有些恍惚：
“虽然知道你不是她，但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给你的提议，仔细考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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