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8）
住在黄浒村，对阿夜来说是一种折磨，天天看着一堆肉在眼前走来走去，还不能下口，弄得他嘴巴里总是含着水。
原本碎金断玉的指爪被阿青修剪，是一双修长的男人的手，指节分明抓着一块砖，正往墙里塞。
“哎哎哎，你搞错了，墙不是这么补的！”
老婆婆从烟熏火燎的厨房出来，就看见阿夜把砖填得乱七八糟。
阿夜惊讶的发现，人类老太太看着老态颤巍，一遇到不顺眼的年轻人，马上战斗力惊人。
老婆婆家里一儿一女，女儿年纪小，不到出阁，儿子已经成年，等着说媒，大约是见到百无一用的修罗鬼阿夜，都能娶到神仙似的媳妇，自己的儿子依旧光棍着，老太太心里不平衡，逮到一点错就揪着不放。
她前几年丧夫，想必丈夫生前对她很好，使得老人身上带着一股子少女情态，天真又烂漫。
气的阿夜想当场撂挑子不干了，但是想想阿青那张清秀的脸，瘪瘪嘴……还是得忍着啊！
等到阿青管不住我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一边想，一边狠狠挠补好的墙，刚围上的墙壁被抓出一道道印子。
吸溜一口唾沫，以后一定要挑个年轻体壮的，皮薄肉厚汁多……
烧开水，剔净鳞，开膛破肚洗干净，然后在里面塞满香菇，木耳，姜片……黄酒去腥，精盐腌制。
放进高汤里炖上几个时辰，小火慢炖，人一刻不歇地守着，直到柴火燃尽，收汁前加淀粉勾芡。
等到那时，锅里的热气透过锅盖边缘，慢慢溢出来，不掀盖就能被热烘烘的氛围包围，闻到味道就能让人口水流几尺。
那汤必然是乳白色的，浑然一体宛如一块流动的暖玉，用小勺舀一口，汤汁细腻浓稠，暖到心里去了，口齿上留下鲜香，带着一点甘甜。
洁白的鱼肉藏在同样洁白的汤里，软烂嫩滑，入口即化，简直恨不得连骨头都一起吞到肚子里去……
等等！
不是想吃人的吗，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鱼汤啊？
吸吸鼻子，空气里弥漫着鱼汤的香味，他转头看见了阿青。
目光有如实质，被阿青觉察到，转身对他嫣然一笑。
目光渐渐下移，女人把下摆扎进腰里，她大概下了水，衣服上晕出一片深色，穿了一双草鞋，褐色的草编绑在白皙的脚背上，有一种隐晦的暧昧吸引力。
阿夜不由自主，喉结滑动……他想要……
当初亲一口都不觉得有什么，因为无心，可是现在多看一眼就是蛊惑。
他猛的转身，面对着墙壁，像在思过，动作太大，拂倒了堆好的砖块。
要命的是，蛊惑的源头还毫无知觉的靠近：“我来帮你吧！”
阿夜寒毛都竖起来了，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女人腾了个位子。
厨房是阿青永远的痛点，她就不明白那么一方小小的灶台，竟然有精细的门道，她用想用火诀点着柴火，结果差点把整个屋子炸了，从此以后便放弃了在厨房大杀四方。
于是两个成年人，有事没事就跑到隔壁家蹭饭，让薄面皮的阿青很是脸红。
两个人蹲在墙角，还能听见小玉欢快的声音：“这条鱼真大，阿青姐好厉害啊！”
“你捉的鱼？”阿夜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
打雷了，下雨了，修女阿青杀生了！
他想说你不是出家人吗，不是不杀生吗，还逼我啃草，怎么现在带头捞鱼？
若是以前，这些话说出来是嘲讽，可是现在不能说了，因为阿夜心里知道是为了他，这时候说就太不知好歹了。
阿青点头，拿起刷子将流下来的泥浆刷平整：“今天加餐。”
荤腥这种东西在乡村里难得吃一回，小玉坐在桌上，看着一大锅鱼汤端上来，眼睛弯成月牙，一直念叨着“阿青姐姐真好”之类，小手搁在桌上蠢蠢欲动。
老太太一巴掌排掉女孩的爪子：“要死喽，怎么自己先吃起来了呢！”
然后她抬头一看，那个不中用的男人居然也在埋头苦吃。
阿青修行严苛，不食荤腥，她更喜欢翠绿的小白菜蛋花汤，鲜嫩爽口颜色还靓。
一块鱼肚肉落到碗里，大刺已经被挑出来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一脸怜爱：“傻闺女，快吃。”
“谢谢。”阿青小声答谢，把那块鱼肉就着米饭塞到嘴里。
乍食肉的人不太能适应那种味道，阿青脸色不太好看，阿夜赶紧舀了碗蔬菜汤放到阿青手边，喝了一口终于平息了那股油腻味。
毫无知觉的小玉母女俩见了，一脸：这夫妻俩终于苦尽甘来的放心笑容。
阿夜咬着筷子，偷偷睨着阿青的侧脸，白皙无暇的半张脸泛着细瓷的光泽，乍一看一位极其美貌的女子，让任何男人心甘情愿捧上所有的魅力，然而明明灭灭的烛光洒在她身上，映出的是嶙峋，粗布麻衣遮不住的是一身风骨，光在衣服褶皱里流淌，乖顺的，绵延的勾勒出起伏跌宕，最后坠入黑色深渊。
“她一直都被光偏爱。”阿夜心想。
他还记得住在无忧道观时那真实的一幕，阳光倾泻而下，洒在女人的衣服上，头发上，每一寸露出来的白玉一样的肌肤上，脸是女人的柔美，身姿是翠竹的挺拔，楚楚与刚毅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圣洁无暇。
就算那时的自己多么厌恶她，都不能否认惊心动魄的美，在夜半时分的梦中徘徊的是映在窗帘上的倩影，心中一片明净。
阿夜有些遗憾，他游戏人间太久，竟然将很多往事忘却，关于那段救人往事，与后来的玩闹，只是有个模糊的映像，具体的情节，他记不起了，连那时女孩子的模样，都只在记忆中留下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一粒虾仁掉到碗里：“你多吃点。”是阿青的声音。
修罗鬼咀嚼着食物，忽然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反正人生百年，阿青总有一天会死，在这之前就听她的话，不吃人就是了，几十年不会出问题的。
＊
降魔塔中，鬼影重重，阴气森森，是修士们最厌恶的地方。
一踏进黄符铺就得门槛，氛围就带着妖鬼攒聚的独有森冷，粘稠的贴在身上，很不爽利。
更遑论缚妖铁链的碰撞，阴风哭嚎，白骨累累。
蒲柳身姿的艳鬼半是美人半是腐尸，怪诞可怖；骷髅手从地底横生而出，抓住一颗头颅，五指弯曲瞬间化为齑粉；还有那发出桀桀怪笑的缭乱，声音似笑非笑，似喜似悲，然后拖出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大啃大嚼。
新来的小修士被师兄们欺负了，不情不愿的走进降魔塔巡视阵法结界。
虽然隔着一层温暖光晕，但是看见那似人非人的东西，心理上总会有些作呕。
他半掩口鼻，觉得有些恶心，虽然闻不到腥臭味，但是光看着就能感觉到那黏腻的腐败气息。
嘀嗒，嘀嗒……
似乎有水滴滴落，可是降魔塔都被结界阻隔，只能看到妖魔，不能听见它们的声音，难道是什么地方漏水了不成？
小道士提灯，凑了上去：
只见昏暗灯光下，映出湿漉漉的一块，在光线作用下看不清颜色，但是那股腥味做不了假。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平日里师兄弟们的玩笑：这降魔塔怎么越来越歪了啊，怕不是要塌了？
怎么可能，历经数代大能的修筑，降魔塔坚不可摧，怎么会倒塌？
滴滴答答的声音继续进行着，那块晕湿逐渐扩大，像长了眼睛似的往小修士鞋底钻，任是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那摊血渍的尽头。
凉意顺着脊椎骨往上攀，他寒毛倒立，忽然发现结界的光越来越暗，窸窣越来越清晰。
黏腻的附着在地上的，是血肉模糊得拖行在地面的声音；咕吱咕吱的，是缭乱浮出水面，长长的指甲抠挖烂肉的动静；舔舐的水渍，是尸鬼在大嚼大咽。
“啊，啊啊啊！”修士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他要快点跑出去，不能逗留一刻！
地上血渍越开越大，蔓延速度极快，有意识得追在他背后。
一对染血的眼珠子直直坠落在他面前，红黑红黑的，艳丽诡异的在那里，一切仿佛都定格在那里，小修士腿脚僵硬，也许是吓的也许是别的原因，他动不了了。
有婴儿的哭声在扩散，在这愈演愈烈的啼哭中，狐头虎爪的怪物龇牙咧嘴。
它嘴巴极大，牙齿上沾着血肉，像是对小修士露出了一个血腥的笑容，然后张开大口……
晴空万里，忽然电闪雷鸣，一道紫青闪电劈下，法光寺主寺的供台一裂到底，果盘稀碎，斑驳的神像垂眸，依旧是那副圣人慈悲的表情，此刻看上去却带着不怀好意的讥讽。
几个青衣修士疾步穿过回廊，再为维持不了端庄体面：
“降魔塔结界破了！”
“蠪侄出世了！”
法光寺的神主大惊失色，菩提子落了一地，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天空，却不是降魔塔的位置，而后转头状若癫疯：
“怎么会，怎么可能，明明我才是……”
“是他回来了吗，是他在诅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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