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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我现在好好说话,你们不交代。”一个身披鳞甲的武将坐在院落正中,双手撑着一柄大剑,睥睨着面前跪倒一片的鼠族,“我就只好拿出些手段。”

        他用手摩挲了一下下巴,扫视一眼后,目光停留在了一位妇人身上。未等他开口,那妇人率先嚎哭了起来:“大人,不是……大仙,我们真的只是接待了他一晚,然后那人便离开了。”

        武将从众人脸上看到了迷茫和惊慌,唯独妇人身旁的男子面色阴郁,看来是这把火添的不够啊。他挥手示意侍从将妇人的嘴堵上,那一嗓子真是恼人。接着指着妇人身后的屋中说道:“把那屋子暗格里的带出来吧。”

        妇人和男子一听,奋力挣扎,口中叫喊:“大仙,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

        侍从没有理会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走入屋中,一阵敲敲打打,在书架后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密室。一窝粉嘟嘟的小鼠还未化形,拥挤在碎花棉布做成的襁褓里。

        武将用两根手指捻起个头最大的一个,慢慢用力。粉色小鼠感受到压迫,吱吱尖叫起来,小小的爪子胡乱挥舞着。

        “大仙……大仙放过他们吧,他们还都只是孩子啊……”男子扑倒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连声求饶。

        “我数三声,一……二……”武将冷脸将小鼠放入手心,随着话语一点一点守紧手指。小鼠的尖叫声渐渐尖利,殷红血液从他的指缝逐渐透出。

        “我说!我说……”男子紧握拳头,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恩人将他们一族从猎妖师手中救下,恩重如山。但此刻,若是搭上族人性命,他也不忍。

        武将听他松口,手一松,将那濒死的小鼠扔向一边。妇人扑过去将他接在怀里,渡气续命。妇人身旁的男子重重锤了几下胸口,然后抬起手,颤抖着指了指西方:“也许,我们的酿酒师能对许长老的去向知晓一二。”

        月牙岛上一如往常般宁静。银发少年躬身,将族人送来的新酿酒水灌入竹子中,让后塞上软木塞。突然,他发丝一动,感受到空气中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次,来的人真不少呢。”少年将额发撩起,用袖口擦了擦汗水,收拾了手中的工具,往木屋方向走去。

        果然,以往安静的小院里,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他的族人被扣押在地上,四周守着不少拿着武器的士兵。见他进来,那几人纷纷警戒起来,却听木屋内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想必你就是这鼠族的酿酒师银斗吧。你们都不要造次,放尊重些。”

        银斗脸上并未有变,不急不缓地将手中工具放好,开口问道:“不知阁下这番兴师动众,为何而来。”

        屋中走出一个身着银色鳞甲的高大男人,皮肤黝黑,乌发束起。他打量了几眼少年,一改在鼠族主宅的冷酷铁面,语气竟温和起来:“在下南海三太子仲离的卫将军,白烨。三太子在一场魔族入侵的守卫战中负伤,我们正在找寻治疗方法。”

        少年不卑不亢,直直立于身形大他两倍的壮硕身躯前,淡淡开口:“治疗应找白虎族群的仙医,而不是我们鼠族。”

        白烨对银斗这样的态度非但不恼,反而生出一丝兴趣,微微前倾,紧盯着少年长长的羽睫,语气放得更缓:“我们当然去白虎那边问过了。他们说,需要找到一位许太玄长老,也许他能有治疗之法。”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他努力控制住心神,调整呼吸频率,开口道:“那位长老啊,他是曾为我们鼠族的月光酒来过。月光酒灵力充沛,可以暂缓灵魄受损之痛。”

        他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族人们,接着说道:“若是我族的月光酒也可以帮到三太子,我们大可将其奉上。但那位得到月光酒后便离开了,我并不知他身在何处。”

        地上的众人瑟瑟发抖,妇人努力忍住哭泣,掌心时不时有血水渗出。

        “月光酒?”武将更加靠近银斗,嘴里温热的气息随着嘴的张合喷向他的面门,“不如,你先陪我喝几杯,今夜先暂时歇息。”

        说着,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擒住银斗纤细的手腕,十分强硬地将他向屋内拖去。

        鼠族们偷偷侧头观察,却没有一人为此站出来。此时的众人,心中不免升起一阵庆幸:幸好这武将癖好奇特,若是能够因此度过此劫,也不算太坏。

        银斗持臂想要反抗,却只觉自己被钳制的手腕动弹不得。从话本上,他大概知道这武将即将对他做些什么。

        没有惧怕,银斗此时竟只生出些失落来。自年幼记事起,他便被传授酿制月光酒之法,独自生活在这竹林遍布的岛屿上。月光岛构造奇特,夜间灵气威压巨大,只有体质特殊的他可以长时间停留。所以,整座岛上,除了间或来送生活必需品和酿酒原料的族人,鸟兽虫鱼都不曾停留。

        除了,那位不苟言笑的男人。

        那个早晨,他没有像往常一般出现在屋中,银斗就早已猜到,他们不会再相见了。每月按时送到的各类吃食玩物,是当初承诺的一部分,算是勉强办到了。

        他瘦弱纤细的身体被残暴地丢向床榻,雄性特有的气味只让他觉得厌恶。但身旁隐约传来的薄荷香气,以及那残存不多的属于那人的味道,好似让他也不那么痛苦了。

        衣衫被解开的那刻,银斗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刻也好,我能像那鸟儿一样飞过吗?

        周氏医馆里,青芸背身脱下层层衣物,仅着一件肚兜坐于窗边。窈窕温润的美背上,一道道猩红的伤口泛着腐臭和血光。

        周允从童子手中接过陶碗,其中盛着半碗青绿色泛着幽光的膏状物。他小心翼翼地用纱布蘸取药膏后,动作轻柔地缓缓擦拭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眼中丝毫没有亵渎。

        随着周允的动作,青芸逐渐紧锁眉头,嘴唇被狠狠咬住,鲜血渗出。她的身体在剧痛中不住颤抖着,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若是忍不住,便叫出声吧,或者掉些眼泪,不会有人听见的。”周允语气温和,轻声安慰。

        女子仍旧咬紧牙关,连一丝闷哼也不发出,手指却将身下的被单撕烂了。

        [若我有机会,必定会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允一边暗暗盘算着折磨人的法子,一边为女子料理好最后一块伤口。

        加入了月光酒的药方,始终只能短暂地压制这些伤口的恶化。任凭谁能想到,白日里温文尔雅、刚正不阿的谦谦君子,到了夜里却以这样恶毒的手段折磨自己的发妻呢?

        被“蚀骨鞭”所伤,看似为皮肉之伤,却深及骨髓,烙印于灵魄。在战场上,这是一件杀伤力十分强大的武器,不立刻伤敌人性命,却能让其因痛苦失去作战能力。

        药上完后,月光酒的作用开始发挥,伤口上的腐气消散了少许。搭配药膏中配给的冰片和薄荷,让患处处一片清凉,舒适不少。

        周允也曾提议加入些许麻药成分,但得知也许会成瘾后,被青芸拒绝了。

        “我不想再让任何事物左右我了。”那时,青芸虽因疼痛而脸色苍白,但无比坚决地说道。

        那一刻,周允的内心被震动了一下。他在外游历各国,帮助和治疗过不少病患。对大部分病入膏肓痛苦万分的病患而言,镇痛往往是首位。毕竟,疼痛中片刻的舒缓,对这些人来说是奢侈的。像是寒冷中送至手边的暖炉,饥饿下到嘴的美食,干渴时流淌的清泉,黑暗中亮起的灯火。痛苦越甚,痛苦消失的欲望便越强烈。

        “也请你,一次也不要为我用上那些方子。”病榻上的女人闭上双眼,掌心被指甲刺出血来,“我怕我试过了,便逃不掉了。”

        幸运的是,老玄头有那可以暂时修复伤口的月光酒。虽无法让其愈合,却能延缓它的腐烂、恶化。痛苦仍在,但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若是可以用那灵魄,青芸的伤便可以治愈了。]

        看着将衣物一件件重新穿回的娇小身子,周允心中暗流涌动。未等他反应,眼前出现一只粉拳,毫不客气地捶在他秀气的面庞上。

        “还盯着看,臭流氓。”青芸丢下冷冷的一句话,连道谢也没有,踱步出了医馆。

        “这几日,为何都不见掌柜啊。”阿芙与参参坐在桃花树下,一边闲聊,一边吃着新长出的毛豆。

        参参看向三楼的木窗,摇晃着小脑袋说道:“前几日才刚刚闭关,这几日本应好好做生意才是,不明白,不明白啊。”

        自那次病好后,阿芙便改口叫吴月“掌柜”了。掌柜象征性地扣了她七天的月钱,却又补给了她半两碎银,说是工伤赔偿。阿芙并未推脱,乖巧收下。

        她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寒霜巷并不是自己这一辈子的归宿。她不记得自己被“爷爷”蛊惑前是否有什么愿望,在那之后唯一想做的便是攒钱让“爷爷”回陵渊。现在呢,她虽有了一个落脚之处,但阿芙内心真正想要做些什么呢?

        阿芙算是知道,也不算知道。她了解自己那片刻加速的心跳,也正视自己为整条巷子里的人送上礼物的傻事。

        但她明白,不可能。

        所以,趁自己还可以脱身,她想要逃离。

        “参参,你有想过,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吗?”阿芙拨开手中的豆荚问道。

        小团子托腮想了想,摇了摇头。以他的寿命,早就游遍这人间了。仙界太端着,他也不想过那般无趣的生活。他反问道:“那你呢?”

        阿芙勾起嘴角,笑眯眯的:“我去过的地方不多,想到处去走走。那春桃街上来自各地的商人,像是一扇扇窗户。我想亲自走到窗外的世界里,感受那些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末了,她又不好意思地说着:“不过,若是能像娘那般遇到心动之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也是不错的。”

        小团子一拍桌子,气嘟嘟地说道:“那可不行!阿芙,可别为了男人放弃一大片大好河山呀。”

        阿芙摸摸参参的脑袋,叹了口气:“参参,我是凡人,寿元不过数十年,无论是何种选择,对我来说无悔都是最快乐的。”

        [我可以自由的像风,但也有时也艳羡纸鸢的羁绊。谁能说风不孤独,谁又懂纸鸢没有牵引无法飞的更高。]

        阿芙内心升腾起从未有过的孤寂,虽然她身旁有参参陪伴,虽然她耳边传来春桃街上人群的喧闹,但那些好像都不属于自己。

        门窗紧闭的房间内,男子背靠窗台席地而坐。几日的轻松过后,原有的喧嚣逐渐回归正常。那片刻的宁静此刻成为他痛苦的根源,心痒难耐。

        他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眸,还有少女天真的笑脸。他又想到病榻上虚弱的小人儿,凌乱湿透紧贴在额前的发丝。

        那是一味唾手可得的解药,却又是一味无法回头的毒药。

        他记得,自己坠落前,群仙眼中的释然。

        “阿月,这样做,对大家都好。”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友,从哭泣的女人身后走来,亲手粉碎了倒地的他的仙骨,“请你识大局,稍稍忍耐一下,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

        那一战,他们将魔尊体内的祸灵逼出,趁其虚弱时将她封印于魔界最深处。祸灵散发的摄人力量不断摧毁着周围任何物种的意志,催生心魔。人间灾祸渐盛,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为了苍生,众仙家合力将其封印于他的体内。

        他是自愿的。仙界数万年的修炼,早已无欲无求,若能拯救苍生,一死何妨。

        但有时,死亡也是一种奢侈。

        阴影中的男子缓缓睁开眼,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额前银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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