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安常从百鬼林出来后，一百年已经过去。在冥府，一百年不过是弹指一瞬，须臾之间。但在人间，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等她再回到襄州城，人间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已然见不到几个熟悉的面庞了。当年的薛府也是旧人换新人，即便此时的薛安常就站在他们面前，估摸着也无人能够认出她来了。

        安常撑着伞漫无目的在襄州城走了两日，未曾掩盖身形，路过薛府的时候，还特地跟门口玩耍的孩童搭话。那孩子眉眼有些熟悉，想来应与她有些什么血缘关系。

        说了两句话，那孩子就被家中长辈叫了回去。瞧着他们进门的背影，安常隐约还能听到那妇人的教导之言，莫与陌生人搭话，这年头坏人多着呢。

        谈不上什么感慨，也没有什么悲伤可言，安常转去给明渊带了一些他爱吃的点心，便回去了。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奈何桥上来了一对老年夫妇，一起喝下孟婆汤，相约来世再见。

        而只有明渊晓得，他们没有来生了，此生，缘分已尽。安常听到他这样说，眉眼之间似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明渊见了，轻轻皱眉，不大喜欢看见她这幅小女儿凄凄哀哀的模样。

        一个都能从百鬼林杀出重围的姑娘，一个比世间一半男儿都要强的姑娘，就应该冷面冷心，这般扭捏，动不动就要哭的样子实在是见不得。

        安常说：“可有法子再许他们一世？”

        明渊摇头：“命数已定，绝难更改。”

        安常沉默，目送他们入世转轮回。

        有时候安常觉得，冥界与人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想要过得舒坦自由些，也是需要些纸钱元宝和香火的。有时候也会出现争抢香火的现象，那场景，就跟人间大街上争夺钱财的人毫无二致。

        所以，冥界有一些穷困潦倒的鬼，也有些财大气粗的鬼。而那些给明渊当差的鬼差，也都是有俸禄拿的。那些没有当差的，就在鬼市上做些小买卖，还有一些就靠着人间家人们给烧的纸钱过日子。

        而安常若是没有当这个鬼使，应该会成为整个冥界最落魄的鬼魂。

        因为明渊曾经派鬼差去查过，安常死后的那几年，每年七月七的时候，还是有人会为她烧一些冥烛纸张。如今三百年过去了，唯有她死去的那几十年有人为她烧纸钱，之后再也没有了。

        识得她的人都走了，她没有留下后代，永世孤身一人。

        具体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鬼节，百鬼夜行，生者避让，凡世的人早早地关上了门。

        明渊带着安常在人世慢慢地走，每座小城的人都惧怕万鬼齐出的鬼节之日，所过之地皆都是死气沉沉。

        后来，明渊在黑沉沉的小城里，瞧见了微光。是一间破旧的小酒馆，老板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柜台后打盹。

        明渊想问他要些酒，安常拉住他：“你去坐好，我拿给你。”

        明渊想了一下，寻了个挨窗的位置坐下。安常绕到柜台后取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与明渊面对面坐着。明渊问：“为什么不叫醒他？”

        安常看了一眼依然打盹的老者，又看了眼天真的冥主大人，叹气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要是看见我们，定然会被我们吓死的。”

        明渊张了张口，没说话。过了会儿，他还是开口说道：“他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抬头盯着安常的脸色看，果不其然瞧见安常愣了愣，她说：“……那也好比被我们吓死。”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冥主大人微微笑了起来。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冥主大人，哪里懂得人类对于生老病死的贪念与畏惧呢？

        安常双手握着小小的酒杯，酒水中堪堪映出自己惨白的容颜。过了会儿，她突然开口说道：“很久之前，这儿的老板是个很美的少妇，酿得一手的好酒，很多人喜欢喝。”

        明渊方才还心思缥缈，听她开口，便静下心来安静地听。

        安常笑了一下：“我生前也爱喝，父亲不许，他总认为女孩子家就该坐在闺阁里，弹琴、看书、刺绣，等待着自己的良人，然后成亲生子，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明渊说道：“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顿了顿，又续道，“你的父亲给你取名叫安常，定然也是希望你平安常乐。”

        安常道：“如果听他的话，一辈子就只为嫁一个好男人，那有什么快乐可言？”

        明渊喝了一口，觉得不怎么好喝，不晓得是不是现在的老板没有之前老板的手艺好，遂放下手中的酒杯道：“你没有听他的话，那你快乐吗？”

        有时候说明渊这人没心没肺，故而显得有些单纯天真是不假。但有些时候吧，说句话又能将人给噎死。他这问的是什么问题？薛安常若是快乐了，能年纪轻轻就丧命不说，还拥有六七十岁的心态吗？

        “……我是快乐过一段日子的，但是我的父亲似乎不怎么快乐。”安常说，“那段日子，我总是喝的醉醺醺的回家，他顶不喜欢我这样，将我骂了几顿，他越骂我，我就越想跟他对着干，后来大抵实在是被惹急了，他就把我锁起来了。”

        她没有计较明渊那个听着就不大让人喜欢的问题，在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慢，故而显得有些缥缈。

        明渊抬眼：“他锁着你作甚？他又不能锁你一辈子。”

        安常摇头：“他自然不能锁我一辈子，后来，他就把我放了。”

        明渊问：“将你放了之后呢？你没再去喝酒？”

        “之后我就死了。”

        明渊明显一愣，没料到事情发展的这么突兀：“怎么死的？”

        “……摔死的。”

        “摔之前你有做过其它什么事吗？”

        “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有很多人。”

        “很多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似乎是在家里。”

        “那你记得你是怎么摔的吗？”

        “怎么摔的……”安常目光茫然地盯着那杯酒水，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当中。

        明渊耐着性子重复：“你见着很多人，然后呢？你总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就在众人中间摔倒了吧？你去了哪里才会摔的？”

        白衣的女子抿嘴不语。

        明渊叹了口气，伸手为她添了些酒。安常抬头问：“我刚刚怎么了？”

        明渊道：“没事，你刚刚讲到你父亲将你锁起来又放了出来，为什么？”

        “哦。”安常抬头，“他要我嫁人了。”

        “这是好事。”冥主大人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

        安常默了一会儿：“也许吧。”

        “那你最后嫁了吗？”明渊有些心虚，不知不觉又喝了一小口酒，姿态优雅从容，好像从来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着急。

        安常摇头：“没有。”

        然后她就不再往下说了，从头到尾，她一直在笑，笑得很轻很淡，几乎察觉不到。

        明渊知道她不想再说了，也就不问。烛火昏暗，柜台后的老者艰难地睁开眼，刚好瞧见窗边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在喝酒，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安常对他笑了一下：“借了些老先生的酒，多谢，我们先告辞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馆，身后的老者恍然以为自己在梦中，昏昏然然又入了睡。第二日醒来，想起昨夜的梦，暗自摇头。转眼却瞧见桌上静静摆放的两个青瓷的酒杯和酒壶，脸色唰地一下变地惨白，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说是见着鬼了。

        人人都避之不及，骂他：“真是晦气！”然后都躲得远远的，似乎他身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老者跑了一阵，就猛然跌倒在地，半天没有动弹。

        众人一看，竟就是这样死了。

        “原来，他终究是被我们吓死的。”

        “没有我们，他今日也会死的，而且死的比这更加凄惨。”

        安常不说话，缓步走到奈何桥上的老者面前，老者目瞪口呆：“你们……”

        安常道：“昨夜吓着老人家了。”

        老者惊道：“你……你们是鬼？”

        安常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因她是鬼，明渊却是神族。只是道：“如今，你与我一样。”

        “这个，我自然知道。”老者道，“姑娘为何不入轮回？”

        安常低眼，慢慢说道：“没有为何，对人世厌倦了而已。”顿了顿，“老人家上路吧，别误了投胎转世的好时辰。”

        老者颔首，喝孟婆汤时，突然转头问：“姑娘可见过我的孙女？她才十五岁。”

        安常一愣，看向孟婆。

        孟婆摆摆手道：“每日的亡灵那么多，我不记得了。”然后招呼道，“姑娘，快来喝汤。”

        安常吸了口气，没搭理她。

        那边的老者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的孙女生的可漂亮了，可惜命不大好，投身在了我们这样的贫寒人家。”

        富贵人家的女儿生得漂亮大概率来说是种福气，而穷人家的女儿生得貌美，却多半是种灾难。

        就在他喝完汤，鬼差即将带走他的时候。

        安常却突然喝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还不快快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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