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美丽
鹤羽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泪，却在对上父亲关怀陌生人般的眼神后再次破防。
“……叔叔，我出去一下，一会再回来。”说完，她也不等鹤连回应便夺门而出。
她一路小跑，循在儿时的记忆误打误撞跑到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她和杨潇的秘密基地在镇子后方两堵灰绿色墙的尽头。那儿有一棵老树，遮天蔽日，树干粗壮得三个成年男人合抱也搂不住。
那棵老树，一年四季常青，承载了她和杨潇一岁一岁又一岁的欢喜。
没人知道它在芦花镇多久了，也没人知道它有多大年纪。它见过战火纷飞，饿孚遍地。它被砍过伐过，几次差点死于铁锯之下。但它至今还在那里，结着溜圆的果实，一年四季绿意盎然。
树的后面是一大片荒草，一直蔓延到山脚，郁郁葱葱，生生不息。
这里荒废许久，从杨潇找到这里时起，她就记得墙里墙外都无人居住。
这里就像被世界抛弃般寂静。不，或许整个芦花镇都被抛弃了。
一路走来，令讌注意到，镇上没什么人家。多户大门紧闭。
这里缺少了人间的烟火气，但多的是自然万物的灵气。
老树被灰色的石砖围起，鹤羽就坐在砖上，身子蜷成一团。
令讌适时出现，坐在她身边的石砖上。
“别哭了，你这两天已经哭了很多次，再哭就要生病了。”
“我知道，阿讌，你不要看我。”鹤羽别扭地转过头去，躲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
“很丑，你别看了。”鹤羽又做了那个动作，把头发捋下来挡住脸。
令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女孩生来美丽，从来与外貌无关。爱一个人是要去爱她的灵魂，而不是她的样貌。”
鹤羽的脑袋微微颤了一下，随后啜泣声停止
她闷声说道：“可我没有游戏里那个女主优秀……既不是校花，也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编剧。我……我配不上你。”
方才见到她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那些侮辱和谩骂穿透层层时光再次击中她脆弱的内心。
她想起他们给她起侮辱性的绰号，想起他们故意污蔑她、排挤她，而这全是因为她脸上的痣。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然而心里的痂终究是没有消散。
她觉得她太软弱了，根本就配不上他……
“唉……”令讌这次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爱的又不是游戏里的那个你。她只是你的代表，她身上的优点你也有，甚至你比她更优秀。”
鹤羽抬起头，眼角和鼻头都红红的，不丑，很可爱。
“何况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自己热爱的事物和妄图达到的目标，与你没什么两样。不要说配不上我，你才是我的宝物。”
他的语气太过真诚，惹得鹤羽又觉一阵酸楚。
“阿讌……”
“嗯？”
“好像你来了之后，我就变得有点娇气了……”
鹤羽说完，把头埋入双膝，用手遮掩自己微红的脸颊，但耳廓的红晕还是把她出卖了。
令讌轻笑一声，“嗯，娇气点好。”
他更愿意看到她毫不掩饰的娇气，而不是溃不成军的坚强。
令讌注视了她两秒，想了想还是没再开口说话，而是给她时间，让她的心情在这暖融融的海风中平静下来。
他们并排坐着，等到海风渐渐把云朵染成橘红，连迎面吹来的海风似乎都染上了云朵的橘。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鹤羽应声转头，怦然窥见他眼里云与海的缩影。
但她摇摇头，“不要……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一个把我忘记了的家人。”
“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你也知道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面对，它都摆在那里。”
令讌柔声哄道：“况且你还有我，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是一个人。所以回家去吧，我陪你。”
令讌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
鹤羽用袖子抹掉眼泪，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上。
一虚一实的两只手一相握，温暖的力量便从心而发。
“我们回家，就现在，回家。”
“嗯。”
芦花镇是个沿海的小镇，但由于地理位置不好，几十年来都没什么发展。
鹤羽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她还在那个可以过儿童节的年纪。
他们并排走在海岸公路上，火烧云在他们身侧翻涌，莫名有股末日将颓的浪漫。
“阿讌，这条公路我小时候经常走。”
令讌没有应声，静静听她诉说。
“小时候，我经常和杨潇到处疯，啊……杨潇，你知道是谁吧？”
“嗯。”
“爸爸每次都会沿这条公路找我，他知道我们肯定是去秘密基地玩了。”
“就是刚才我们坐的地方。我小时候那儿是一片废墟，那棵老树很早就在那里了。”
“那时老树结果后，我和杨潇经常在这样的夏天瞒着父母偷偷爬树摘果子。她身体弱，就经常是我爬，她在下面捡。”
“有一次，我还在树上呢，爸爸却突然出现，吓得我从树上摔下来，破了好大一块皮。”
说到这，她低笑起来。
“从那以后，爸爸就不让我出去玩了。”
“那时我不理解，心里总有点埋怨他。后来妈妈偷偷告诉我，他看到我掉下来怕的要死。他说他看见我想起他小时候也经常爬树，觉得就这样玩乐一辈子也没什么，结果老来一事无成。”
“妈妈说，他怕我变成他那样，所以他就是贷款也要在城里买房，就是宁愿对我严厉得不像话也不愿让我飞向蓝天。他想让我拥有繁华的世界，而不只是一片天空。”
“他怕……他怕我飞不出去，他怕我飞得不高。他宁愿卑微如烂泥，也要我踩着他的肩去见识他一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可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令讌听出她语气不对劲，连忙转过头去看她。
她仰着头，面色平静，但眼里流动的泪光饶是夜色渐浓也遮挡不住。
“算了，回家吧。”
她轻轻吐出两口气，两滴泪从眼角无声地滑下。
她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令讌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心酸又落寞，肩膀塌下去一点，头也没抬起来。
“阿羽，还不晚。”
令讌大步走近她，逆着光影，他追逐她的身影成了一副剪影。
“你的父亲现在慢慢遗忘的过程，是向着新生的过程。你想啊，他一直都在慢慢地回到他最初的状态。大可趁这个机会了解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你是他这一生的缩影，他怎么舍得把你忘了？”
鹤羽看着他，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眼里的情绪太多，令讌险些辨认不清。
“嗯，他没有忘记我……他不会忘记我。”
“对，他舍不得，把你忘记。”
“嗯……”
再长的故事都有结局，再美的火烧云也会退场。
当她踏入小院的那一秒，最后一粒光消弭在夜色中。
令讌突然预感到什么，转过头，看见天边的北斗七星徐徐升起。
令讌牵起嘴角，轻笑了一下，笑响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无迹可寻。
“妈，叔叔，我回来了。”
“哎！”鹤连在厨房应了一声，鹤羽循着声站到他身后。
“哎，姑娘，你刚才为什么走来着？我给忘了。”
“没什么，出去散散心罢了。”
“唉……人老了，记性不太好，姑娘你别介意啊。”
“嗯。”
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氛围其乐融融。
“嘶——”正唠着家常，鹤连猛地缩手，血液一股脑从他粗砺的指节处涌出。
鹤羽赶紧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慌慌张张地给他擦血。
好不容易止住血，鹤羽给他压住伤口时才发现，他的手已经开裂，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痕，活像一个叫花子的手。
而她的手白嫩、干净，指甲透出淡淡的粉色，放在父亲粗糙、干裂、爬满老茧的，几乎看不出指缝的手上，对比鲜明。
那对比就像一根直穿胸膛的针，连呼吸都带着痛。
她从来不知道父亲的手原是这样沧桑。
上一次牵他的手是在什么时候？初中入学时？小学毕业前？抑或是更早以前？
她不敢再往下回忆，因为父亲握住了她的手。
“姑娘啊，你不是阿兰的亲戚，你肯定不是。”
她喉咙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眼里也泛出泪光。
“阿兰说我忘了很多，观观，我真的忘了很多吗？”
鹤连直直地看着她，只是看见他浑浊的眼球，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观观是她的乳名。
“我想也是的，明明我记忆里，你还是八岁的模样。可我看见你的一刹那，我感觉你就是我的女儿。”
“观观，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有很努力地想记起你，但爸爸就是记不起你的模样。观观，别哭啊，爸爸心疼，是爸爸的错……”
鹤羽低吼一声，终于卸下伪装，扑入男人的怀抱。
“爸爸……对不起……错的是我……”
“没事啊，观观，爸爸会努力记住你，爸爸怎么舍得把你忘掉？”
“爸爸……”
“没事啊……观观……”
鹤连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像她小时候那样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唤着她的乳名。
虽然她已不是他记忆中八岁的模样，但鹤连在怀抱住她的那一刻，无比确定……这就是他的观观。
鹤羽贪恋这小时最廉价的温暖，在他怀里难以自止地发泄情绪。
薛兰站在父女俩身后静静看着，脸上挂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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