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出
二人走得很慢，所谓的慢是针对身高腿长的两位说的，他们边走边闲谈，有时又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就到了人群前面。
“之前我那朋友怕黑，我就上网上查怎么克服怕黑，网上说只要转移注意力就好了，于是他每次走夜路我都陪着他，陪他说话。”
韩月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浅浅的笑意，平时他的冰冷凉薄让人很快就察觉出了他此刻的不同。
他说的应该就是自己喜欢的人了吧。
韩月明拍戏时炽热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再一次显现。
他问道:“你现在还一直陪着他吗？”
“不。”韩月明摇头，“他现在已经结婚了。”
秦长安转头去看他，他要比自己矮些，被风吹着的飘散短发把他的视野挡了一半，光和影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睑向下垂着，长长的睫毛把不明的情绪都遮了起来。
他立刻歉意地说:“抱歉。”
韩月明仍旧摇头:“没事儿。”
——
二人一前一后地回了旅店，虽说房间的门牌号相差很多，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房间在把二人隔开。也不知旅店是怎么想的，以10为单位，336与386之间只有四个单人房，336又在走廊尽头，二人便凑巧地成了对门。
成为邻居这件事儿他们入住第一天就知道了，但没人愿意主动去打扰对方。
夜色漆黑，月色澄澈，二人隔着长廊对望。
秦长安本想说些客套的场面话，才发现那些话术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尤其是在他把韩月明叫住后，看到他那一张懵懂疑惑的脸。
他迟疑着，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韩月明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结果就听到他尴尬地说出来的三个字，没忍住轻笑出声:“我要谢谢你才是，晚安。”
他紧跟着回了一句晚安，却已经被韩月明的门板关在外面了。他想，他们的关系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起码从原来地相对无言变成了有话可说，有话可谈。
但这种关系之间竟是被另一人奇妙地改善的，不管戏里戏外，韩月明好像都是在透过他去看别人。
不过那又如何呢，他们只不过是朋友罢了。
秦长安想着，推开自己的房门，面对着未通电时纯粹的漆黑。
仔细想想这种感觉其实挺可怕的，现在他只要身处黑暗，就会无由地想起韩月明，即使他们才刚刚分别。
——
如果昨天晚上拍的那场戏给人压抑绝望的感觉的话，那这场戏就给人以希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幕可以作为电影的开放式结局，没有告白，只有少年的悸动和青年不断被敲打的心，还有远方静静升上来的圆日与洒下的微光。
化妆师小曹正在为秦长安补妆，今天他是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的，小曹差点以为他被谁打了，一问才知道他是熬不了夜，一熬夜状态就极差。
“吕导也真是的，知道工作人员都是日结工资就开始压榨人。”小曹吐槽道，“甚至连你们都不放过。让他来看看，你这个样子得上多少粉底啊……”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秦长安咳了一声，她也感觉到身后有人，这才闭上了嘴。
吕奇也看见了他那一双熊猫眼，问他:“小秦啊，你昨个几点睡的？”
秦长安浅浅吸了一口气:“我一回酒店沾床就睡。”
实际上秦长安不仅沾床就睡，他还少有的用起了眼膜，就是怕影响今天的拍摄，结果吕奇零点放他们回酒店，四点就让他们到片场，再神效的护肤品也无力回天。
吕奇蹙眉道:“成吧，这场戏我尽量不怼脸拍你，看看效果，不行就明天再拍一场。”
他挺想给这位更年期导演来上一锤的，他也不知道是真没察觉自己安排不合理还是装出来的没注意。
直到后来走戏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吕导会走过来质询他，同样是昨日拍戏拍到一点，同样是四点醒来，韩月明还去镇里为他带了一份早点，但从他的状态中完全看不出来他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谢谢你的早点，不过你起这么早不困吗？”秦长安趁着对戏空隙问他。
韩月明笑笑:“之前备课也总是备到凌晨，五点还要去看孩子们上早自习，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个冰袋，形状和眼罩差不多，里面灌满了淡蓝色的液体，一看就已经被提前冰过了，缝合线的周围布了冰霜。
“你一定不常熬夜吧，睡得时间短了眼睛会难受的。本来想把这个冰袋和早餐一起送给你的，结果副导突然叫我来片场，我就给忘了，现在你又用不了了，希望它中午休息的时候还是冰的。”
秦长安接过冰袋，有些手足无措，触感要比凌晨的风还令人发醒，点点凉意从手心处延伸出去，似乎要把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
韩月明的好意总是让人很难拒绝，他的心思很细，帮人帮在实处，态度又温和。
他词穷了:“谢谢啊，中午我叫我助理给你带饭，你想吃什么？”
“不用麻烦，我吃剧组的盒饭就好。”韩月明顿了半拍，“之前是我误会了你，我这个人又慢热，对你的态度太冷淡了，真的抱歉。”
他像是鼓足勇气后才开口。
想抱住他。
秦长安因为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愣怔住了，就在韩月明坚韧寒冷的壁垒破碎时，他看见了他最纯粹最柔软的内心，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偏偏选择讨好他来取得原谅。
好像一只被抛弃过的猫。
他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吕奇却来叫他们:“小伙子们，马上就要日出了，准备一下！”
没说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来，他只是用手搭上了韩月明的肩膀，说:“走吧。”
“嗯。”
——
他们开始拍摄的时候太阳还葬在山下，几颗星扫开雾霭，漆黑的夜空意外地清澈，像是涂了颜料的琉璃瓦。
秦长安也分不清是星星在眨眼还是自己在眨眼了，它们有几颗亮得太纯粹，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们。
二人席地而坐，肩膀间只隔了一个手掌的距离，韩月明的手随意摆放着，秦长安按照剧本说的，不经意间去探他的手。
移动很缓，几乎是在挪动，每动一寸他还会缩回半寸，怕被身旁的人发现。
“怎么想起约我看日出了？”韩月明用手支着身子，脑袋向后仰道。
秦长安轻声说:“这里地势高，日出很漂亮。”
“阳阳，是所有漂亮的东西都想分享给我吗？”
韩月明眼底噙着笑意，最近演了几场戏，他已经渐渐把握了人设，一举一动给人感觉他就是叶骄，说话尾音也微微上挑，像个钩子，专勾人心魄。
秦长安低头，他已经抓住了韩月明的手，脸微微发红，只不过无人瞧见。韩月明的手不像剧本中写得那般凉，指尖和手心微热，他把那样温暖的手包起来，羞意更甚。
即使这个戏码已经是在二人吻过之后令人。
“也不全是。”秦长安这般回道。
对顾阳而言，最漂亮的就是叶骄了，他希望把他私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二人为了这场日出四点就已经醒来了，而顾利正好不在家，去镇里处理事情，他们就借着这空档，谈情说爱。
对心智还不怎么成熟的小男生而言，爱是能融化一切的，因为它太炽热，太猛烈，只要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叶骄总不会一眼不看地就踩烂。叶骄对顾利来说也不过一个有些好感的小男生罢了，给他钱他就能陪自己过上几个月。
但他对自己不一样，顾阳想。
自己现在在梦里也念着他。
韩月明撇嘴道:“这样我会伤心的。”
秦长安这里没有台词，他没说话，等着太阳冒尖，尽染层林。
他牵着韩月明的手，不时还轻轻捏捏他的指尖，也许真是天生的缘故，他的唇和手都很软，让他不想松开。
两人都没了声响，摄影组的镜头不间断地在二人脸上切换，即使他们这刻的沉寂并不会全被剪进去，但总有什么见证这段光阴。
比如韩月明的眼瞳中逐渐亮起的光。
“太阳升起来了。”韩月明惊喜道，“我之前没见过日出，没想到会这么震撼！”
秦长安把手握得更紧了些:“之前我心情不好、失了眠就会找个地方看日出，暖黄色的光打在身上不热，却很暖。”
其实顾阳拉着叶骄来看日出是有缘由的，他之前听过一句话:听说一起看过日出的人，会记得彼此很久。
他也不奢求叶骄能记他很久，叶骄说他是第一次看日出，那就希望他永远记得这场盛大而烂漫的盛典。
顺便在某个空隙想起他。
万道霞光从云隙中透出，为他们镀上了金辉。
秦长安问:“你会记得这场日出吗？”
他问得很轻，因为他并不希望有人来回答这句话。
可是他还是听到了，回道:“会的，永远。”
这幕戏他们不会再有台词了，但两个人的剧本里都有着这样一段话:
日出时我偏头看你的脸颊，
所有沉疴积弊被淡化，
我说，你是一现昙华。
——
“恭喜，这场戏演得很好，吕导都没挑出什么毛病。”场务迎他们下来，“下一场是在上午十点，中间我们会拍配角的戏，两位老师可以回酒店休息一会儿。”
秦长安还没回话，韩月明听到“老师”这两个字就下意识反应起来，摆手说:“我不用，我还不困，秦老师可能需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他莫名被韩月明提到了，有根筋却不知怎的突然抽住，也回了一句:“我也不用，我就在片场待着就好，来来回回的，麻烦。”
说完他就后悔了，一下戏他的倦意就直冲脑门，差点都站不住。
最近这几天自己说话怎么都不过脑子？
“那成。”场务点点头，“我给两位老师找两把椅子来。”
秦长安想起了之前在剧组坐的凳子，长叹一声，得，自己别想补觉了。
场务走后韩月明问他:“怎么不回酒店睡？我都看出你有多困了。”
秦长安咬着牙回了一句:“可能是我年轻吧。”
“年轻确实是资本。”韩月明失笑，“之前我有个学生，高考前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两个星期后身体垮了，请假了三天，来了之后我找他谈心，让他别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结果他给我回了一句，他还年轻。”
秦长安总觉得这句话是在内涵他，扭捏着没回话。
“还是睡一觉吧。”语气轻快，在教训完“学生”后他自己也舒心了，“我早上来的时候听说有风，就带了一件外套，你垫在身下，盖在身上都行。”
场务把椅子放在他们脚边就走了，秦长安一瞧，还是之前的老朋友。
一个年龄太大，椅腿一直会摇，另一个也没年轻到哪儿去，总感觉坐上去就会沾上一身油漆皮。
他不太好意思接受这个提议，连忙摆手道:“这怎么行，我怎么能用你的衣服。”
韩月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对他说:“冰袋也给我。”
当老师并不只是有文字功底的优势，连气势上都会有压迫感。
秦长安颇为不愿地从口袋里拿出韩月明要的东西，边递边说:“真的不用的……”
韩月明已经帮他把衣服拿过来了，因为就挂在摄影棚的架子上，也没走几步路，他从椅子中选了掉漆但稳定的那一把，把衣服铺好，朝着秦长安做了个请的手势:“睡一会儿？”
那时候他已经把椅子拉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顶，还没人，清净又凉爽。
秦长安认命地坐了上去，才发现自己已经困到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地步了，一挨着板凳就挪动不得半分。
但他还是嘴硬道:“真的不用。哥……”
原本准备挺起腰杆，正襟危坐来缓解自己的困意，奈何自己的肩已经滑了下来，腰也腾了空。
韩月明把冰袋覆在他眼睛上，一个不轻不重的东西就在这里落了根，紧绷的眼周忽的放松了下来。
“好好睡觉，等拍戏我再叫你。”
——
秦长安也没补几个小时的觉，他被吕奇暴跳如雷的骂声吵醒了。
原本这场戏是定在镇子里的广场拍的，奈何吕奇加了一段母亲给女儿念故事书的情节，选景就选在了离这儿不远的花丛中，清晨朝气蓬勃，花株大多都在花期，从远处望去一片瑰丽，有时还会有几只蝴蝶扇着翅膀飞过，停歇在脆弱又明丽的花蕊上。
但这平静祥和的画面被这一声刺得破碎。
“你看看你，演的这是什么东西，副导说之前在横店经常见你，结果演技连个小孩儿好还没有，你是她妈吗？我看不如让她演妈你演闺女好了！几遍了也不长记性，不会反思自己！”
吕奇骂的算很难听了，秦长安很少见他这么上纲上线地□□一个人，大多只是说一句就给演员一段时间来调整。
他今天是怎么了？
好奇催动了他的身体，几个小时的睡眠让他补足了精神，当他去到片场时，场务已经打了板，他没吱声，静静看着这场表演。
那位女演员应该是把眼泪强忍了回去，眼眶里还挂着晶莹的泪滴，迟迟入不了戏，被导演骂怕了，说一句词眼神总会不自主地飘向导演。
这种状态确实不能演戏。
秦长安看着吕奇凛若冰霜的神色，就知道这一遍必然过不了，出声喊了停:“吕导，给这位演员一段时间来调整吧，她现在这样硬撑是演不好戏的。”
吕奇才发现他来了，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眼:“精神了？”
他嗯了一声，吕奇没说别的，转过头去，示意副导停止拍摄。
“我只给你十分钟。”
韩月明此时正在摄影棚外坐着，抱着剧本啃，时不时用铅笔记些笔记，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突然抬起头来，以为是导演在叫他们，放下手中的笔准备起身，抬起头刚好和秦长安投过来的目光对上。
他边用口型边比划:“别来。”
韩月明懂了，比了个“ok”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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