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是

要说人老了后有什么表现——倒也算不得老了吧，只能说是成长了些。

        他会把之前极为看重的东西放下，藏在心底，敝帚自珍，亦或冷眼旁观它被摔碎，无动于衷。

        现在许多东西于韩月明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哪怕他曾经把张泽看作自己的恩人，自己求之不得的爱人，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

        就算他想讨个公道，他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他难道要重新回到高中时代，把张泽骂得体无完肤，也让他被歧视，被欺凌？

        太不现实了。

        一是因为他回不到过去，二是因为他没想让谁变得和自己一样，再者，他这个年纪，也没想要报仇那么激烈的情绪了。

        也算是他自己的错吧，是他自己识人不清，是他自己一腔深情，也是他自作自受。

        活该。

        原本以为自己不理睬就好，但几天后张泽却打来了一通电话，韩月明看到备注上的两个字，胃里一阵痉挛，高中时被堵在墙角的恶寒涌了出来。

        像是被蚂蚁爬满了全身，那种焦灼感，刺痛感，快要把他撕裂。

        他的喉头挤出一阵酸水，鼻腔也被清液充盈，他勉强跑到周围的公厕，抱着马桶干呕。

        他像是溺了水，所有的感官都被堵死，耳边不过鸣声，再无其他。

        疼……

        他疼。

        他以为自己当真乐观，不过割舍一份已经冲淡的感情，内心不过挣扎些，心情低落些，他再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什么无所谓的，都他妈的是谎话。

        他喜欢霸凌自己的幕后主使整整十一年，怎么不痛？

        他曾经被闷在鼓里，贪恋那人的温存，怎么不痛？

        他的未来花团锦簇风光无限，却因为那人前途尽毁万人诋毁，怎么不痛，怎么不恨！！

        放下了，放下了……只不过是因为那块疤太深了，平日里连触碰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现在却要把疤痕生生撕开，不仅如此，他还得反复往伤口上撒盐，生怕他愈合。

        可笑的是，让他痛彻心扉的那个人仍旧恬不知耻地约他见面，和他借钱，三句两句把妻女挂在嘴边，因为他知道韩月明善良，他不会见死不救。

        “张泽，或许我们可以见面谈谈。”

        喉咙也干哑了。

        “我会帮你的。”

        ——

        他已经认不出张泽了，到不是因为他的外貌变化大，而是因为他的气质。

        十二年前，张泽搬了家，和韩月明成了邻居，韩月明之前几乎是没有朋友的，张泽算是第一个。

        那时韩月明的父母天天打架，哪怕自己多次劝他们与其这样过日子还不如直接离婚，他们却置若罔闻，仍是一天好一天差，明明都是相向的敌人了，为什么还要装出所爱的模样。

        人总是会爱上在自己至暗时刻给予自己光芒的人，那时的韩月明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够给自己羽翼庇护的地方，每每家里的情况濒于失控，他就会逃去张泽家里。

        那时他和张泽无话不谈，他喜欢这个温柔又阳光的人。

        他是生活在阴雨天的人，碰到篝火也会欢呼雀跃。

        张泽现在倒像是蹉跎半生的中年人，明明只比他大一岁，走路却开始佝偻着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的，腿脚也不利索，看样子是被催债的人刚打了一顿。

        他的目光在咖啡馆里来回转了一圈，总算是瞥见了韩月明，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之色。

        看到张泽的惨状韩月明是并不惊讶的，从大学毕业的第一年开始，张泽就开始频繁的找他借钱，那时韩月明也不过刚刚找到工作，但念在往日交情，他几乎是把自己一半的工资给了张泽，然后自己啃了一个月的干馒头。

        那时他问张泽为什么要借钱，张泽就借口说是自己创业需要资金，但哪有资金每笔不超过三千，还是分月借的？

        都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他是借了高利贷。

        物是人非？

        韩月明轻轻搅动杯里的咖啡。

        或许是事事都不如他所愿。

        ——

        “近来如何？”

        张泽很自然地做到了韩月明的对面，捧起咖啡嘬饮了一口，不像是有异常的样子，语气还如几年前那般风轻云淡。

        韩月明甚至不想抬眼看他，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将咖啡上的拉花搅成漩涡，而后又没了兴致，把搅拌棒搭在杯沿。

        “我还不错，比你要好。”

        张泽明显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无论多么惨，韩月明也是不会这般和他讲话的，以至于自己后来向他借钱都理直气壮了些。

        反正他是不会拒绝的。

        “我……这不是最近比较倒霉嘛，出门摔成这样的。其实最近公司周转还不错，所以我想再追加一些投资。”张泽用手将脸上的伤疤遮掩住，尴尬地笑着回道。

        “张泽，我没说过要给你钱吧。”韩月明抬起眼来看他。

        不算犀利，甚至没有感情，是完全空洞的，好像眼瞳里是无止境的深渊。

        张泽有些慌乱，他不知道韩月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着少有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竟有些害怕。

        因为他心虚。

        怎么会？难道韩月明知道了？

        可是这事儿都已经过去□□年了啊……

        “月明，你……你是什么意思？”他还自欺欺人地解释补充道，“我，我也不是跟你要钱吗，就是你现在这也算在投资，等将来我的公司上市了，是肯定会有你的股份的。”

        得了吧。

        白日做梦。

        “张泽，你想想你做过的事儿吧，想出一件说一件，只要听到我想要听的了，我可能会给你钱。”韩月明把张泽面前的咖啡拉过来，木质桌面划出一声响，“我知道你在借高利贷。”

        “你，你都知道了……他们在骗你！他们只是在嫉妒咱们两个人情同手足，兄弟情深，都是在骗你！”张泽激动地喊，像是说话说得再大声些，就一定“掷地有声”。

        韩月明淡然道：

        “继续。”

        ……

        后来张泽就不再挣扎了，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做过的事儿都全盘托出。

        “我没有别的意思的，我就是，害怕你会离开我，想让咱俩的关系再牢靠些，我没别的意思，我……”

        “张泽，我该笑你天真还是愚蠢？”韩月明离开了咖啡馆的卡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泽，“不过现在我要谢谢你了，谢谢你过得这么惨，让我这么开心。”

        秦长安在刚刚就怀怒未发，暗自咬了许久的牙，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腾一下站起，

        “韩月明，你，你什么意思！”张泽愤愤道。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让你自己还钱，不管那群人用你身体的哪部分抵债，都和我没关系。”韩月明喊来服务员，“我们的咖啡钱，他来付。”

        “你他妈不是说，只要我把做过的事儿都说出来，你就会给我钱吗？你什么意思？你就是来耍老子的对吗？”张泽变得面容阴狠，活像要把韩月明撕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匕首戾气逼人，刃上光辉流转，张泽手腕一翻，那匕首直直扎向韩月明。

        “臭□□，既然你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不会让你好过！”

        韩月明没想到张泽会带刀，等他想起要躲的时候，匕首已经到了他的胸口处，只要再稍稍用力，那匕首就会刺穿他的胸膛。

        他的脑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都像被清零了，做不出任何反应，死亡好像就该是他此时的归宿。

        就在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影飞扑而过，他把刀夺下，又一个飞踢将张泽踹到几米开外。

        “砰”，一声巨响，张泽被砸在咖啡店的玻璃窗上，上面悬挂的灯串断开，全都落在他的脸上，原本透明的星星灯此刻竟也染上了他的污秽，令人作呕。

        “他妈的，什么东西。”

        是秦长安。

        秦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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