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六章醉梦香（下）
“商若凡！”
童乐猛地从地上坐起，脸上满是泪痕。
楚黎谦倒在他身边，那个怪人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动作，用那种死水般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是我这些年遇到过的人中醒最快的。”怪人声音很沙哑，但却比之前要有中气多了，“看来这位桑公子对你很重要，想假名的时候直接就用了他的姓。就是‘肉房’这个名字太奇怪了，他家里是开肉铺的吗？”
“是商，不是桑。”童乐声音哽咽。
“嗯？”怪人好像没听清。
童乐吸了吸鼻子，清清嗓子道：“咳，是商若凡，不是桑肉房。”
怪人笑道：“原来你说梦话会大舌头。”
“不是。”童乐懒得解释，从怀中拿出巾帕擦干眼泪。
“你很爱哭啊。”怪人又道。
童乐擦拭动作不停：“伤心痛苦的时候当然要哭，难道憋着吗？我本来就很憋屈了，不找个方式发泄发泄，十岁那年就重新投胎去了。”
怪人眼神有了一丝变化，低头凑到手里捧着的花骨朵中深吸了一口。
童乐感到些许异样，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你还喜欢那位商公子吗？”怪人突然问道，“即便他曾经深深伤害了你。”
童乐回忆起去年那个夏夜，当时那句“我喜欢童小姐”的确狠狠打击到了他，以至于他都没去注意商若凡之后的神情。如今仔细回想细节，商若凡在回答前视线明显往后瞥了下，随后表情有一瞬间的紧张，眉头微锁，不似恶心不适，反倒更像是歉疚和不忍。如此推断，当时的“拒绝”也许另有隐情，但这也有可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自我安慰罢了。
想到这里，童乐直接大方承认：“是，我还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
“可你不是女人。”怪人冷冰冰道。
“这很重要吗？”童乐直面怪人那双让他极为不适的眼睛，“是男是女很重要吗？心里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吗？”
“她是谁重要吗？我心里有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让童乐吃了一惊，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却没发现第四人的身影。一回头，怪人的惨白鬼脸近在咫尺。
“啊！”童乐被吓得往后连爬数步，脑袋直接磕在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上。他捂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裹着蓝色大氅的夫人，脸很瘦，但远没那个怪人瘦。
“你怎么了？”夫人挨着他在铺着薄雪的石阶上坐下。
“我……”童乐愣了一下，而后神情变得悲伤无助，他扒拉着袖口没藏好的锁边线，“娘亲要我穿新衣，我不喜欢那衣服，但奶奶、爹爹、哥哥们都要我穿……我不想穿。”
“那就不穿。”夫人温柔道。
“不穿的话，就不能回家了。”童乐看向河对岸的童宅，大红灯笼高挂，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世上的事大多难以两全。”夫人感慨道。
“可是我很难受，心里很不舒服，我不想做骗子，”天寒地冻，童乐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但说真话会害了娘亲和爹爹，奶奶会很生气，哥哥们也不会再跟我玩了。”
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是决定听娘亲的话穿上新衣了吗？”
“嗯，一个人不高兴比全家人都不高兴要好，而且……冬天的水太冷了。”
脑袋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童乐紧张地看着这位夫人半蹲在他面前，蓝色大氅下是鲜艳的红衣，腰间系着一枚绿色的双鱼玉佩，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痛苦的时候没必要憋着，哭是一种很好的发泄方式，把那些负面情绪融进眼泪里，像洒水那样全洒掉就好了。”
“真有那么容易吗？”
一个阴沉的男声突然插入。
童乐扭头，是华阴山的怪人，但模样要稍微再胖一些……不，现在更胖了一些，黑眼圈也在淡去——他在一点点恢复原来的样子！
一阵暖风吹过，带着奇怪的清香洋葱味。
童乐从没闻过这种香味……等等，香味！他终于意识到先前感到的异样是什么了，就是香味——醉梦香的香味！从他“醒来”后就再没闻到醉梦香，那是因为他从未醒来过！
与此同时，怪人已经变回了少年时代的模样，双眼纯澈、稚气未脱，他仰着头对空气道：“澜哥哥，你要跟那位贵人走吗？”
“嗯。”一个白衣身影逐渐凝成，仅一个背影便足以惊艳众生。
少年双眼满是担忧：“可巫婆奶奶去世前占卜说你跟她是没有未来的，她是来自不同的……”
“她是谁重要吗？我心里有她，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未来如何，由我自己掌控。”
乌云压顶，一根羽箭射散白衣，少年垂下头，双肩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他那么相信你，我们那么相信你，你却背叛了我们！您是多金贵的人啊，凭什么要我们辰瑾岛所有人为你去死！凭什么，你凭什么又那么早就死了？什么哭一哭，哭一哭难道就能让所有痛苦懊悔都消失吗？”
“自然不能。”童乐身后的那位夫人解下大氅露出红裳，一路走到少年面前，“真正的痛苦永远不会消失，只有直面它，才能真正放下。”
“你就是我的痛苦，但你却死了。”少年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寒气森森的长剑。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少年抬头怒吼道，“我要澜哥哥，我要我姐姐，我要我的父母，我要辰瑾岛上所有人都能回来！”
“对不起。”
少年的剑提了又提，却始终也刺不出那一剑，最终弃剑无力地跪倒在地。
“为什么……”他抹掉脸上泪涕，把曾经的青春年岁也一并抹去，身形再次变得瘦骨嶙峋，声音逐渐喑哑无力，“为什么一直都是噩梦？我只是……想做个美梦而已，为什么连这个都做不到？”
红衣夫人半蹲而下：“既然是噩梦，就醒来吧。”
曾也是少年的怪人蜷缩着身子颤抖道：“醒来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在梦里我至少还能看到他们……即便是支离破碎的。”
红衣妇人轻叹，将手轻轻放在怪人头上柔声问道：“还记得那个被你救下的小女孩吗？”
怪人逐渐停下颤抖：“……记得，她叫张小丽。”
童乐心猛地一跳，不会是齐灵山庄的那个张小丽吧？
“大哥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从童乐身后跑出，双手抱着一颗巴掌大的蜡质光泽的红色果实，上窄下宽，散发着一股类似洋葱的清香味。
童乐从未见过这种形状奇特的果实，而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女孩则更为奇特。
她一路小跑着，每踏下一步，身上的脏污就跟着掉下一块，一直到她跑至怪人面前，整个人已焕然一新。
“大哥哥，我说过我会长大的，现在换我来保护你了！”
怪人愣愣地看着小女孩递过来的红色果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果实捧在手心，低头轻轻嗅着那熟悉的味道。
“大哥哥，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小女孩向他递出手，身后不远处光团汇聚，组成一扇大门。
怪人没有回应，转而问了红衣夫人一个问题：“你当年为什么不杀了我？”
“任何人都有选择的权利。”红衣夫人回答。
怪人神情有些落寞：“我选了一条最糟的路是不是？”
“……对不起。”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怪人起身，主动牵起小女孩的手，向着前方的光团走去，“答应我，未来一定是盛世美景。”
“我保证。”红衣夫人转身，目送怪人和小女孩进入光团大门。
“他们去哪里了？”在旁安静目睹了全程的童乐忍不住开口问道。
红衣夫人没有回答。
童乐着急起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这究竟是谁的梦？”
红衣夫人回身，一个闪现出现在童乐近前，模样已经没有之前穿着大氅时那般瘦，圆润了许多，脸上甚至生出了对浅浅梨涡。她抬起右手，大拇指朝童乐眉心按去。
童乐双腿如灌铅了般无法移动分毫，只好竭力向后仰去，眼光瞥到对方掌心，竟是干净得没有一丝纹路……不，现在有了，掌纹在一点点生长，而在它长成的那一刻，童乐眉心一凉，紧接着大脑便是一片刺痛。
“啊！”
童乐捂着头从冰凉的地上弹起。
还是山洞，楚黎谦倒在一边，那个怪人双手握着一颗红色果实闭眼靠坐在石壁边上，胸膛没有起伏，似乎是死了，而他的脚边则散落着一些刚燃尽的白色烟灰。
童乐上前搭住怪人的颈动脉，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身体冰冷得不像话。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巾帕，上面只有油渍，没有泪渍。
（商若凡……雪球……红衣夫人……）
童乐试着回忆着梦里发生的事，可越是回忆，记忆就越是模糊，到最后他只能记得梦里出现过这三个人物，但具体发生了什么，竟是一点也想不起。
（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吱吱！”
小猴的叫声把发懵的童乐一下惊醒。
“吱吱！吱吱！”
猴声尖利急切，童乐立刻起身朝山洞深处探去。
洞内很开阔，山壁裂缝处透进来数道光线，温度不高不低，空气也很通畅，如果没有赤雾和醉梦香的阴影，这里倒真是一个很好的休憩场所。
童乐看着在洞内呼呼大睡的十几个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吱吱！”
小猴骑在其中一人身上，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唤着。
童乐走上前看了眼，那人穿着红色的戏服，想来便是那位能预知的黄蓝公子了。正想蹲下来跟小猴一起想办法把人弄醒，眼角却瞥到一个好看的身影，他顺势看去，直接愣住。
（商若凡？）
君子如玉，说的便是商若凡这般的公子。
（你怎会在这里？）
童乐伸手想摇醒商若凡，却在触碰到对方衣领时迟疑了。
（究竟是我自作多情，还是世俗所迫？商若凡，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商公子？”童乐试探性地喊道。
没有任何反应。
“商若凡！”
“唔……”原本熟睡的商若凡突然皱起眉头，眼皮经一番挣扎过后缓缓打开，墨玉般的双瞳开始显得有些迷茫，随后便化作一汪春水，无比自然地柔声唤道，“童乐。”
“嗯……嗯？”
似是不满童乐的回应，商若凡大手一揽，半个身子钻进童乐怀里，嘟囔道：“童乐，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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