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洛睁开眼，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正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想移动，却发现跟随意念仅仅只是抬起了一只软软乎乎的小手，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多余的动作。再开口试图说话，发出来的是含混的咿咿啊啊声，就好像婴孩一般。眼前的情况她属实无法理解，权当是在做梦。使劲眨了眨眼睛，浓重的倦意袭来。

        正好，阿洛想，可以从这个古怪的梦里醒来了。

        阿洛再睁开眼，眼前的人换成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见她睁眼，欣喜地冲着旁边招呼。阿洛想问她是谁，一张口：“啊吖啊吖。”

        这……

        她好像，真的变成婴儿了。

        在睁眼看到青年之前，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阿洛，不该是一个刚出世的孩子。现下的情况，却实在难以解释。阿洛努力回忆，婴儿的身体却无法负荷，她只能不甘心地陷入沉睡。

        阿洛再醒来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出现在眼前。他扒着床沿，想看阿洛。阿洛冲他眨眼，小男孩惊喜地喊：“娘亲！妹妹醒啦！”他头顶那根冲天辫随着他的动作一闪一闪，很快，之前的美丽少妇出现在阿洛眼前。

        “别把妹妹吓哭哦，昊儿。”她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将阿洛抱起，走出房门。屋外，院落的设置俱是精美，松竹临月，曲径通幽。美貌少妇抱着她转了两个弯，再踏进门时阿洛就看到了那个男子。见她来了，他上前几步，从美貌少妇手中接过阿洛。

        “兰儿，你身子尚未大好，怎么不叫陈妈妈陪着你？”接过阿洛，男子牵着少妇的手引她坐下。

        “我急着抱孩儿，这才没叫陈妈妈。”她笑道。

        “再说，昊儿也陪着我呢。”

        刚刚的小男孩又冒头：“对啊爹爹，娘亲还有我保护呢！”

        “呵呵，昊儿，以后妹妹也由你来保护，好不好？”

        “好！”

        男子爽朗地大笑起来。在他怀中的阿洛却感到不舒服——她饿了。一个婴儿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阿洛开始放声大哭。

        男子一阵手忙脚乱，少妇接过阿洛哄着，让下人把奶娘带了上来。阿洛眼睁睁看着那个丰满结实的妇人抱起自己走向屏风后，衣襟一解就要给自己喂奶，霎时间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坚决不让这个奶娘得逞。少妇听着她的哭声十分心疼，却误以为阿洛是饿狠了，便没阻拦。可怜阿洛虽有心挣扎，但小小婴儿的挣扎能有什么作用呢？不可避免地还是喝到了些许。此时阿洛已近崩溃，最后哭了两嗓子，便再没气力，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可把两位便宜父母吓得不轻。

        阿洛睡了三日，三日发高热，之后便是断断续续的清醒。期间凶险，一度只能靠参汤吊着一条小命。她迷迷瞪瞪醒来时，青年男子和年轻妇人皆变得憔悴无比。看到她睁眼，年轻妇人伸手抱起她就哭。

        “卿卿，我的孩子……”

        阿洛心中叹了口气。她现在确信自己是重生了。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事已至此，怕是也不会再有转机。日后她便是这对夫妇的孩子了。

        从阿洛决定安心做婴儿这日起，九年一晃而过。

        这一日，九岁的阿洛和十二岁的元昊跑到了家门外。

        “卿卿，你别怕，有哥哥在，外头没人敢欺负你。”

        阿洛表示自己没有害怕，只不过……

        “你还记得父亲今日什么时候回府么？”

        “父亲进宫去啦，怎么会回府？”元昊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可是我今早刚听到母亲说父亲今日会提前回府。”

        “啊？！”

        元昊停下脚步，牵起阿洛就往回跑。

        “不好，卿卿，哥哥下次再悄悄带你出去！”一路小跑，从好不容易爬上院墙，刚把她放下，就听见一声怒吼。

        “元昊！滚下来！”

        他们的父亲，英亲王回来了。

        英亲王元仲是当今圣上的弟弟。他几年前曾替皇帝出征平定各州知府之乱，立了大功，是一位威名赫赫的王爷。与他在外的名声不同，元仲性格沉稳，不喜张扬，与朝堂官员交往鲜少。他毫无皇室做派，为人谦虚，尤为惜才。除此外，元仲并无妾室，王府只有英王妃一个女主人。他与英王妃成婚晚，但感情甚笃，膝下也只有元昊和阿洛两个孩子，一向由英王妃亲自照料。阿洛刚出生时，皇帝一挥手便给了郡主的封号。

        这时正试图翻越院墙的元昊一个哆嗦掉了下来。

        “好啊，臭小子，你竟敢自己悄悄带妹妹出府？”

        “我……我没有！”

        “还敢嘴硬？元昊，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英亲王暴怒地抬步走向元昊，边走边撸袖子。

        这时，元昊旁边钻出来一个雪白雪白的女娃娃，她短手短腿的，还穿着藕粉色的对襟襦裙，动作却快得很。她爬起来喊：“父亲！”

        英亲王看见她，停下撸袖子的手，收敛了些许冒出来的怒火。

        “卿卿乖，你让开，你这哥哥明知你身子不好还敢将你往外带，为父今天就好好教训他！”

        九年前那场大病让阿洛留下了病根，体质虚弱，受不得冻，在室外多站会儿都会咳嗽不止。太医吩咐，除去看顾好身体，最好不要让元卿卿骤然产生大喜大悲的情绪，不然危及心脉，性命不保。英王妃将她看得死紧，各类好药养着，九年之间从未让她出过王府大门。今日元昊支开照看她的侍女，悄悄将她带了出来，英亲王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阿洛看向元昊，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于是元昊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揍，今日的晚饭没得吃不说，还要抄书。

        当夜。

        阿洛走到后院那株青棠树下，仰望着头顶那轮明月。

        英王府中的时日过得迅速，三岁时英亲王便试着教她识字。发觉她学习速度极快后，便给她搜罗了各种各样的典籍，其中不乏志怪传奇，好让她在自己的房中解闷。其中有一本地理经注中提到，当今天下实则广阔无比，本朝只不过是占据了一隅之地。里面还提到，在本朝的西方，有修仙者聚集的仙山。这些话本给元卿卿带来了许多乐趣。毕竟，英王妃提心吊胆地看护，让她没什么机会能够走出去看看。

        此时，院子隔壁。

        英王妃提着食盒，叩开了元昊的房门。

        元昊抬起埋下抄书的头，见是自家娘亲，委屈地叫了一声。

        英王妃无奈地摇头，将食盒放下。

        “昊儿，你可知错？”

        “我知道我不该悄悄带妹妹出府……可是，娘亲，卿卿日日在房里憋着，多难受啊！”元昊瘪瘪嘴说。

        英王妃拍了拍元昊的脑袋：“卿卿有告诉过你她想出府？”

        “她是没告诉我，但若是我整日在房里待着早要崩溃了，更何况卿卿那么多年没出过府……

        元昊说着，抬头看英王妃：“娘亲，你和爹总说卿卿自小就懂事，可是你们没发现卿卿未免太懂事了？别人家妹妹要么爱闹要么爱撒娇，哪个不是娇滴滴的。她们玩耍嬉闹的时候，卿卿呢？她就自己坐着看书。卿卿从未向我们要过什么，更别说她自从会走路开始就再也没哭过。”

        英王妃听完，心中极不是滋味。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懂事得过分？可是，她那么小的时候就生了一场大病，英王妃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简直是将她捧在手中，却又只敢捧着，不敢再亲近一些。只是，这些心情也不可能告诉尚且年幼的元昊。

        “昊儿，你先把这些饭菜吃了，再继续抄吧。”

        英王妃起身，“娘亲知道你的意思了，但你不可再如此行事，明白么？”

        “……嗯，我明白了，娘亲。”

        离开元昊的房间，英王妃径直去书房寻英亲王。

        “王爷，我方才去看了昊儿。”

        “他有没有用饭？”

        “此刻正在吃着。”

        英亲王牵起英王妃的手，走向庭院。

        “王爷，昊儿对我说了一番话。”英王妃将元昊的话复述给英亲王。

        英亲王听完后，叹息道：“昊儿这孩子，平日里粗枝大叶，实则也是个心细的。”

        “是啊……只是，我始终放心不下卿卿……她那场病，都是我不好。”英王妃说着愈发自责，眼眶渐渐湿润。

        “她……她那时那般的小，那么软，却生那样一场大病……”

        英亲王见英王妃哭泣，很是心疼。他揽过英王妃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我何尝不希望我的女儿能像其他孩子一样长大？我、我也想日日带着她，她想要什么都给她，让她做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可是……王爷，我连让她高兴都不敢。我怕……我怕极了，我怕卿卿又同那时一样……”

        英亲王听着，一度心酸不已。他抱着英王妃宽慰：“不怪你，兰儿。卿卿的病……我们都不愿意发生。九年都过来了，卿卿也再未生过什么大病，她和其他孩子一样长大了。昊儿是对的，我们不能自己吓自己，或许，我们可以试着不再看她那么紧。”

        沉浸于悲伤的二人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假山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朝来时的方向跑走。

        阿洛回想着刚刚听见的那些话。

        事实上，她对英亲王夫妇的态度算得上是敬而远之。只是如今回想，他们待她确实是极好的。更小的时候，英王妃总陪着她睡，到她七岁，分出了单独居住的院子，英王妃虽不再和她同睡，但经常会来看她。英亲王深受皇宠，赏赐不断，有什么稀奇可爱的东西都第一个给她。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总爱让自己坐在他宽厚的肩上，从王府的这头跑到那头。

        阿洛知道自己的脾性与那场病无关，也与英亲王夫妇无关。再说这病弱的身体，真要细究和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没想到的是，为此，英亲王夫妇连着元昊都这么担心。那或许以后自己就活泼一些，有个孩子样儿，再多找元昊玩？这般思考着，她走到了自己的院子门口。因为元昊就住在隔壁，她能看见他屋内亮着，想了想，索性走了进去。

        元昊院内，他随侍的小厮文海站在门口。看是阿洛，连忙行礼。

        “你退下吧，我进去看看哥哥。”

        元昊正在埋头苦写。

        她上前问他：“你抄多少了？”

        听出来是自家妹妹，元昊手上动作不停：“今夜大概是能抄完的。”

        “我帮你抄一些吧？”

        “别，卿卿，父亲要是发现了，我俩都得再抄一遍。”元昊苦哈哈地说。

        看着他染了墨的手指，阿洛找来手帕，用放凉的茶水浸湿了想给他擦一擦。

        元昊躲了过去：“没关系，我抄完了再净手就好，你别再碰凉水了。”

        阿洛看他。

        嗯？元昊这是在闹别扭？

        她试探着拽了拽元昊的袖摆。

        不理。

        继续拽。

        依然不理。

        看来确实有些生气？

        阿洛思索了片刻，决定继续拽他。

        一边摇着他的袖摆，一边小声地喊：“你是不是在生卿卿的气呀…哥哥？”

        元昊瞄了她一眼，见她作势要哭，眼睛眨巴眨巴，湿漉漉了一圈儿。

        元昊哪敢真让她哭？他放下笔哄道：“好了好了，卿卿，你可别哭啊，我没生气。”

        阿洛收起眼中的氤氲水汽：“没生气就好。我担心你觉得委屈，自己躲在屋子里哭呢。”

        元昊目瞪口呆地见证了她变脸的全过程，闻言答道：“元卿卿你变脸怎么那么快！还有，我如今十二了，我是你兄长！我如何会委屈，还躲起来哭？”

        “好吧兄长，那你快些抄，明日还得去国子监，你可别起不来床。”

        阿洛点头表示知道了，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元昊维持着目瞪口呆，眼见她跑走，一时没反应过来。

        “卿卿怎么突然如此活泼？哎罢了罢了，文海，进来和我抄书！”

        回到自己的院中，阿洛沉吟着。

        王府九年，其实已经足够她坦然接受自己新的身份。

        那么，今日起，她便不再是阿洛，而是英王府的元瑛郡主，元昊的妹妹，元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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