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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木敏未给薛楚琳看合塔来的信件,可晚上同她用饭时,却让楚琳注意到他心事重重。

        木风那小子现在无人管束,竟让人杀了一个木氏子弟,虽是旁支,关系疏远,可也由不得他放肆,便如现下,被那些本来不服讲和的人抓了小辫,说要治他一个不敬之罪,欲将其拽下族长之位。

        楚琳放下碗筷,细眉微蹙:“可是西边有事了?”

        男人也知到该同她挑明的时候了,终舒了口气,轻笑说:“可要陪我去消消食,我瞧河边已

        经有官府的人点灯了,想来现下去也不会掉到河里。”

        楚琳聪慧,自然知道他有话要说,换了一身衣服便随人走了。

        时近天凉,春江水寒,往常喜欢来河边捉鱼玩水的小孩也不见了,唯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此踱步慢行。

        有夫妻相携,神态怡然,有小儿翻滚,粘得一身草籽,亦有游人赏玩,吟诗作赋,各有各的玩乐,他二人处在其中,也不为奇。

        木敏刻意放慢脚步,与楚琳并行,他晓得她性子敏感,又被族人欺负多年,所以为人处事谨小慎微,说是卑微也不为过,她已习惯缩于身后,藏于边角,便是来了长宁府,来了她的故土,二人走在一处时,她都要刻意走在自己后面。

        男人心中酸涩,或许楚琳留在长宁府才是最合适的。

        东边的河堤下行人少了许多,唯有江里渔火点点,才算有点儿人气,渔夫躺在篷里睡着,只将斗笠盖在脸上,他不用急着去收网,等天黑了鱼儿才多,鼾声一阵一阵的传来,是世道安宁,天下太平才能让渔夫如此安心自在地睡在自己的一方小舟中。

        可生活在古离原的人就不能享受这份珍贵的自在了,西边少雨,大漠步步逼近,吞噬了大片大片的草地,族人被迫往北迁移,却得不到足够的饮水和鲜草,齐人永不停歇的追赶,外族人的鄙夷与驱逐,让他们连果腹遮体都做不到,生存下去都是难的,还提什么好好生活。

        后来,木凉带兵与齐人作战,齐人的昏君畏惧战事,给他们送了很多很多金银布匹,合塔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能吃饱饭穿上衣服了。

        可不是每场战争都能带来耀眼的战果,便如这次,他们成了屈服的一方。族里还有人叫嚣着要继续和齐人作战,可木敏深知他们没有这个实力,唯有放下战事,休养生息才是正道,所以他愿意来长宁府上交请和书,两边人的羞辱嘲讽亦不在乎,尤其今朝看了长宁府风光,他在想为什么族人不可以过这样的好日子。

        心中不甘越甚,却只能忍耐。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这几日天黑得越来越早,冬日快来了。

        木敏转身,正正对着楚琳,他们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说话时都要低着头看她,楚琳终于攒足了胆子,亦抬头看向木敏。

        目光灼灼,千言万语的流露只差了一个倾泻的口子。

        “合塔来信,楚琳,明日我就要回古离原了。”木敏沉沉说道。

        女人有些惊讶,眼睛瞪得大大的,红润的嘴巴动了几次,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对木敏来说,这些话何尝不是难说出口,这段时日的陪伴和宁静差点让他以为这就是时光的永恒了,可其实不过是换种方式的逃避,现实已经摆在面前,谁也逃不过。

        “明日我入宫辞别,我会告知齐帝你会一直留在长宁府,再也不需回古离原了。”

        “木氏战败,你自可重回故土。”

        “我在翠玉坊置办了一个宅子,虽近城角,可胜在清净,旷地也多,等回去后我便把房契和一些银两一并拿给你。还有清波清河两兄妹,这次我不带他们走了,就让他们留在长宁府陪着你。”

        他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一缕青丝调皮,粘在了她的颊边,在长宁府修养的数十日里,原本因风餐露宿而有些粗糙泛红的脸颊现下全养回来了,娇嫩白皙,哪里看出是三十余岁的妇人来。

        男人终究扬起了手,心有波澜泛起,一阵涌来,再抑制不住自己,他撩起那缕青丝,别于耳后,又摸了摸那头上的青丝,滑顺柔软,如主人一样。

        往远处看去,就好像是一个大哥哥在宠溺地同妹妹说话:“楚琳,你自由了。”

        自由,弥足珍贵的两个字啊,她在偏远之地活了十三年,同草原上的牛羊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的大好时光里,过得同畜生一般,十八荣华,三十枯槁,最明媚的年岁里,却只觉得暗无天日,不见生机。

        现下她站于故土之上,身上的枷锁尽被斩断,曾在梦中憧憬往复的自由终成事实,该是喜极而泣的时候,女人却没有那么激动,唯独那双泛红的眼眶透露出一丝不平的情绪来。

        木敏勉强撑起嘴角笑笑,他不敢再看她,欲要离开。转身之际,却见有一只手拉住了自己长袖,男人撇开眼神,只听那人问他,嘶哑的声音里涌出无限苦楚:“我留在长宁府,那你呢?你去哪儿?”

        “我?我当然是回古离原去,那里,是我的家啊!”他尽力平淡了声色,不让楚琳看出自己多余的失落和伤感。

        女人终究掩藏不住心绪,听到自己自由时她没有哭,唯独听到木敏说要离开,她难掩痛苦,掩面而泣,白嫩的长颈弯成一个弧度,瘦削的脊背抖动不停,泪满长袖,衣湿两襟。

        “楚琳……”木敏喃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至此分别后,或许这就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了,他会娶一个合塔人,然后生几个儿子女儿,努力遗忘这段只能寄期于来世的情。

        可对于楚琳来说,木敏的离去却是老天把她生命里唯一一缕阳光抹去了。

        她以为回到长宁府,很多事情都会恢复模样,可惜天真妄想,昔日爱人早已另娶他人,父母双亲避而不见,好友指指点点,闲言碎语叫人抬不起头。

        明明是养育了她十八年的土地,怎么会这么陌生呢。

        除了楚君一个妹妹,她再想不到这里有哪个人,哪一方土地属于自己。

        抉择固然痛苦,可也只是眨眼的痛苦。

        “木敏,我不留在长宁府了,我不留在这里了。我随你走,我们一起回去。”

        楚琳两手紧紧抓着男人的袖子,拼命摇头哭泣,或许以后她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可至少现在她不想放弃。

        “走了,可能就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指腹擦过泪痕,木敏捧着女人的脸儿,怜惜地看着她:“你想好了?若同我回了西境,那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往后余生,你只能陪着我。”

        女人歪头,轻轻蹭着那手,缱绻依恋:“我想好了,不后悔。”

        他再也忍不住一腔爱意,将人搂入怀中,楚琳回抱,靠在他的胸膛,汲取身上的温暖。

        清波清河是宁州人,宁州饥荒时,被人卖至西境,木敏怜惜二人年岁小,便买了下来,在身边也算多个添茶倒水的人。

        二人以为会留在长宁府照顾薛楚琳,正替她收拾东西时,却见主人抱着那人进了自己的内室。

        二人震惊,却也只是抿唇做事不多话。

        直到第二日早,天还未亮,男人入宫面见皇帝。

        木敏抱着楚琳,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汲取香气:“等我回来,嗯?”

        楚琳点点头,眼里都是信任和依赖。

        等男人走后,她靠坐在榻上,沉沉叹了口气,该怎么和楚君说啊!

        她又要失望了。

        可是,等木敏从宫里回来,到正午间她坐上马车准备离开长宁府时,楚琳都未曾去找过楚君。

        逃避是很不好的行为,可是面对更难。

        来时无痕,去时无迹……

        木敏没有骑行在旁,当着众人的面和楚琳一同坐上马车,女人靠在他的胸膛上,闭眼凝神,一字未语。

        直到出了城门,木敏又低声问道:“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楚琳摇摇头,又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没再松开。

        车队还是停了下来,有马儿嘶鸣声高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男人蹙眉,撩起帘子一看,却是有一男子持剑站在他们前面堵着路。

        随行的侍卫见此,也亮起刀枪,准备随时作战。

        还以为是齐帝反悔不让他走了,可定睛一看,来人虽穿着兵服,可也只是孤身前来,既不像来行刺的,也不像“请”他回城的。

        秦时风喘着粗气,一人一马站在城外大道上,不让车队前行。

        楚琳顺着空隙看去,见到了熟人,不由叫道:“时风?”

        男人蹙眉:“你认识他?”

        楚琳下了马车,径直走去。

        “时风,你怎么来了?”

        见她果真在马车上,少年半喜半忧,他收回利剑,亦上前道:“姐姐,你果然要回西境,我还以为是假的呢!”

        “楚君已经过来了,姐姐你先不要走,再等她一会儿吧!”

        “你告诉楚君我要走了?”

        秦时风点点头:“我一军中好友说合塔车队今日离开京师,我想着姐姐会不会在车队里,就叫人去找楚君去了。”

        女人哀哀叹气,她还想着避而不见,终究是要来这么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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