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陈渭跟着谢枕山下楼来，魏正正在车前等着他。
他以一种恭候已久的姿态摘下墨镜：“陈队，请上车。”
陈渭错愕地望着他：“去哪儿？”
魏正温和地望着他：“你的情况极为罕见，需要立即被送往天机所。”
他这种不由分说，仿佛在谈论珍稀动物的口吻，引发了陈渭淡淡的不快。
“罕见？有多罕见？”
魏正目光平和地望着他：“相信我，如果此刻你和一只熊猫同时受伤，我会先救你。”
“……”
但是陈渭已经没有选择，因为车的周围站着四个荷枪实弹，彬彬有礼的军人。
他盯着魏正那严丝合缝的微笑看了一会儿，这才默默拉开车门，上了车。
半小时后，陈渭才发现，等待着他的竟是一辆军用直升飞机。
“我的规格竟然这么高。”他望着魏正，面无表情道，“有这个必要吗？”
“有。”魏正笑了笑，又冲他眨眨眼睛，“陈队，在我眼里你稀世罕有，危险而且令人着迷。”
说完，他三蹦两跳，先上了直升机。
一行人到达天机所，已经日近黄昏。
那是一座独自矗立在荒原上的黑色高塔，衬着如血的残阳，散发出一种落伍的硬核气质，仿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科幻小说里，那些线条粗糙却充满热情的插画。
魏正给门口的卫兵回了礼，又对陈渭说：“你的临时通行证还没批下来，这几天暂时委屈一下，就留在所里。”
陈渭朝四周望了望，触目所及都是一成不变的黄色荒漠。
“放心，就算我私自逃出来也没地方可去。”他讽刺地说，“这里和火星差不多。”
“一切都是为了安全。”魏正带着他和谢枕山往里走，他头也不回地说，“陈队，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们单元楼的事情发生在北京西单，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陈渭不出声了。
进来黑塔一看，却是一番别有洞天，里面远比陈渭以为的大得多，犹如一个微缩的现代都市，超市，医疗所，消防站……应有尽有。
这分明是个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小王国。
“大校，你们的欢迎方式很特别。”陈渭随口道，“就是这音乐有点怪——是特意挑选的民族唱法吗？”
魏正一愣：“什么民族唱法？”
陈渭也愣住了：“你听不到吗？”
魏正顿时脸色一变！
“你听见了音乐？！”他急促地问，“从哪儿传出来的？”
陈渭抬手指了指广场正中，那座洁白如玉的圆形塔楼。
魏正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陈队，你可不可以描述一下，是怎样的音乐？”
陈渭被他这样严肃地问，顿时收敛神色，又犹豫片刻，才道：“很古怪，我听不懂唱的是什么，起初听起来像苏格兰风笛，但仔细听，确确实实是人声，主唱是女性，后面的和声很嘈杂，男女都有。”
他想了想，又道：“有点像远古的巫祝在吟唱，很神秘，原始意味十足。”
魏正久久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像接错了线的红绿灯，变来变去，让陈渭不由担心他是不是吃了毒蘑菇。
然而魏正却转过头，对旁边的谢枕山道：“我没说错吧？他真是千年难得的一个奇葩。”
奇葩这词，让陈渭有点生气：“怎么？难道你们听不见播放的歌声？”
“首先，歌声不是我们播放的，其次，除了你，没人能听见这歌声。”
陈渭愣住了。
谢枕山解释道：“渭哥你不知道，刚进天机所的人，一般听不见任何声音。通常要在这儿生活三年以上，才能听见呼啸的风声，生活五年以上，风声才会渐渐变成婉转的有节奏的风笛声。”
他停了停，望着陈渭的眼睛，轻声道：“然而除了你，没有人听见过歌声。”
陈渭大吃一惊，正这时，歌声停下来了。
“每隔十七个半小时，就会响起一次。谁也不知道这个规律意味着什么。”魏正仰望着淡白的天空，仿佛那里面存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秘密，“白塔里有国内目前收集到的全部女娲陨石。声音就是它们发出的。”
他从茫茫的思绪中回过神，又道：“可以让陈队把刚才听到的吟唱重现出来，这个倒是不难，只要找到匹配的合唱乐队……”
“太难了。”谢枕山摇摇头，“渭哥是个超级音痴，以前连队里拉歌，他一个人就能把全连的人带跑。”
魏正微笑起来，陈渭有点窘。
“这样吧，枕山，你先带陈队去休息，等会儿我们再细谈。”
陈渭刚想开口，魏正却伸手止住了他。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大堆问题。放心，你会知道答案的。”
谢枕山带着陈渭绕过圆形白塔，去了后面的宿舍区，那是一个度假村一样的地方，绿色的草坪上，白色小房子如星散落，但是看上去并不温馨，因为房子的规格全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装饰，草坪也修剪得毫无差异，愈发显得此地像个严肃的军营。
陈渭跟着谢枕山走进了一栋白房子，这是谢枕山的住处。
“地方很大，两个人完全住得开。”谢枕山拉开窗帘，又看看陈渭，“缺什么就和我说。如果住不惯，我再和魏大校商量一下，给渭哥你另外弄个住处……”
“不。我住得惯。”陈渭赶紧说，他可不想错过这么好的同居机会。
如谢枕山所言，这儿确实很大，但空间显得宽敞，更多的原因是东西非常少。谢枕山几乎没有多少私人物品，就好像这个人依然保留着孤儿院和军营的习惯：随时准备离开，不再回来。
唯一有活人气的地方是书房，谢枕山买了很多书。
陈渭走过去，他扬脸看着书架，心里暗自吃惊，架子上的书分成两类，一类竟然是量子力学之类的科技读物，这太让陈渭惊讶了，因为谢枕山是连大学都没上过的，他怎么会来看这些？
另一类，就都是历史书，而且绝大部分限制在一个很窄的范围内。
陈渭还没来得及琢磨出其中深邃的意味，就听谢枕山道：“我的书太多了，今晚我收拾一下，给你挪出空地来。”
陈渭回过神，他笑着摇摇头：“用不着，我又不会在这儿常住。”
谢枕山望着他，眼神中有点欲言又止，但终究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食堂应该开饭了，渭哥，晚上想吃什么？”
陈渭随口道：“都行。”
谢枕山走后，陈渭去浴室洗了个澡，头发还没擦干，就听有人敲门。
“怎么？没带钥匙吗？”他慌忙去开了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军官。
来者是个中尉，面色黧黑，虽然看上去十分消瘦，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结实之感，仿佛钢刀都切不开他的皮肤。
“陈队，魏正大校想见你。”
陈渭一愣：“现在？”
那个中尉笑容灿烂到夸张，简直像在给笑容打广告：“大校想单独和你谈谈。”
魏正的办公室就在白塔的前方，陈渭进去的时候，这位大校正站在窗前，凝视着那座白塔。
中尉将陈渭带到办公室，自己就悄然离去了。
“知道为什么要把存放陨石的地方修成这样？”魏正突然头也不回地问。
陈渭想了想，谨慎地说：“因为玉质能隔绝陨石，让它的能量无法影响周围。”
魏正转过身来，点点头：“优质的玉石，确实能起到屏蔽作用。但是修成塔状，却是自古以来的传统——陈队，在你的概念里，宝塔是干什么用的？”
陈渭自然而然接了一句：“宝塔镇河妖嘛，它是用来……”
他停住了。
魏正望着他一脸震惊的样子，露出一个带着微微凉意的笑容：“你猜到了。自古以来所谓的妖，其实都是一些不幸的人，他们无意间接触了女娲陨石，甚或被陨石穿入身体，因此发生变异：要么肢体出现异常，比如冒出第三只眼睛，或者长出蛇尾。更多的，则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未来……比如一个天宝年间的农民，忽然得知了未来一千多年的大历史，陈队，你觉得他还能继续当一个平凡的农夫吗？”
陈渭在狂如钱塘潮的寒意中，陷入了惊心动魄的沉默。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耳熟能详的古代神话故事背后，竟然有着这样可怖的真相。
“这些可怜的人们，通常有着相似的结局：他们成了世人眼中的妖，被大众以‘诛妖’的名义杀死，尸体扔进塔里。少部分生命力非常强悍，那就把他们埋在宝塔下方，很早之前人们就发现，塔型建筑能够削弱女娲陨石的能量。”魏正停下来，他又遥遥望了一眼窗外的白塔，“陨石能量一旦被限制，寄主顽强的生命力也会跟着消失，最终被活活压死。”
他说着，嘴角向下微坠，抹出一丝近乎疏远的同情：“玉能辟邪，塔能镇妖。说到底，都不过是一种屏蔽女娲陨石的手段。”
陈渭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沸反盈天的思绪给压下来。
“这么说，我也是这些不幸者中的一员？”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轻松不在意，“陨石也从我身上穿越过。”
“你和他们不同，因为你在第二层。”
陈渭问：“一共有几层？”
“三层。第三层，是我们所谓的历史，它在最底下，至少和我们相隔五十年。”魏正抓过桌上的纸笔，寥寥数笔画了个草图，推到陈渭的面前，“第二层，就是此刻，我们所说的现在时。”
陈渭盯着草图，最上面那层被魏正画出了一片祥云符号。
“这是什么？”陈渭指着它问。
“第一层。你可以称之为神界。”魏正淡淡地说，“隔在当下与‘神界’之间的那块挡板，就是女娲陨石。”
陈渭皱了皱眉：“大校，枕山和我说过，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无意大搞封建迷信，所谓的神界，也不过是个笼统而方便的称呼，”魏正此刻细致柔和的讲述，不像个军人，更像个久居象牙塔的学者，“就像天机所，并不负责天机算命。实际上，这个三层理论正是天机所提出来的。”
按照魏正的说法，所谓的“三层论”，不过是为了方便他们这些三维碳基生物理解，深究起来，漏洞大得能开进去一辆卡车，比如，所谓的“现在时”到底该如何划分？为什么会出现“现在”和“历史”的区别？难道包括他们在内的这个宇宙，整个就是一段已经录制好了的三维视频？
没有人能回答。
没人知道“神界”到底是什么样，他们唯一确定的是，女娲陨石是大大超出了当下科技的存在。
“有人说，女娲陨石是我们的天花板，神界的地板砖。”魏正哼了一声，“楼上地板破了，楼下就遭了殃。”
他说完，回过神，又看了看陈渭：“我好像给你灌输了太多无关的信息。陈队，你心里有许多疑问，对吧？”
陈渭收拢起早就跑到了四海八荒的心神，这才点点头：“我刚从枕山那儿得知，新棉小区获救的居民，全部被要求撤离，不准回家，并且他们每个人都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大校，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原因就是女娲陨石有很强的归聚性，说白了，就是容易互相吸引，最终找到一起去。”魏正说到这儿，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带着一脸焦头烂额的倦怠，“陈队，你知不知道？你们新棉小区的那座单元楼，到现在依然能测出强烈的陨石波动，一旦有新的陨石出现，它会首先奔着你们的单元楼去。”
陈渭听懂了，接触过陨石的空间和人，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它会比其它地方更容易吸引到新的陨石……
他这才知道，女娲陨石其实一直在坠落，绝大部分落在了无人区：荒漠、草原或者森林。然而随着社会发展，人口的增加，人员流动变大，陨石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类活动的范围内。即便如此，那些倒霉的家伙里，也几乎没人能活着回来。
“受灾空间如果只经历过一次短暂的陨石穿越，残存的陨石波不会太强。而且一旦报案，空间通常被封锁，也避免了波及更多的人。”魏正说到这儿，眉头微微一皱，“但是你们的单元楼，经历过两次穿越，除了死亡一人，其余全员都活着回来了。陈队，你知道这是多么罕见的事吗？你的邻居们身上，至今携带着强烈的陨石波。”
魏正指了指对面的白塔：“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天天和女娲陨石近距离相处。虽然有白塔隔绝，我身上也不可避免携带着陨石波能量。天机所对陨石波有其独特的计算方式，简而言之，我身上的陨石波是06，这已经是个非常高的数值了。但是你的邻居，那个叫高志成的老人，今天早晨他身上携带的陨石波竟然是48。陈队你想想，依照陨石喜爱归聚的特质，如果出现新的陨石，它是更容易接近我，还是更容易接近你这位邻居？”
陈渭心里咯噔一声！
“国家不可能放任这些危险人物四处游走，但是基于公民权利，我们也不可能对你们采取强制手段、把你们全都关起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你们返回重污染区，给你们的手机安上软件，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严密监视你们的活动，直至你们身上的陨石波彻底消失。”
陈渭此刻，额头已经有细密的汗冒了出来。
“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
“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因为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魏正叹了口气，“理论上，沾染上的陨石波会随时间慢慢减弱，然而这次你们是多人、长时间处于被陨石污染的空间，而且还走了个来回。污染程度前所未有的严重。”
他反复提到“污染”这两个字，陈渭心里，一阵阵翻滚着泥石流一样的不适感。
新棉小区三栋四单元之所以被污染，不就是因为他把陨石从汇英广场带了回去吗！
“那我是怎么回事？”他终于脱口而出，“为什么我会把陨石带回家？”
“这也是我们死活想不通的。”魏正目光安详地望着他，“陈队，你将陨石从汇英广场带到了市第三医院，在我们的反复检测未果之后，又从三医院带回了新棉小区的家中。陨石足足在你的身体里呆了四小时十七分钟。这是自天机所成立以来，从没遇见过的事，而且在医院体检期间，你的身体居然能够像玉一样，把陨石完全包裹起来，以至于我们几乎检测不到多少陨石波……理论上，这也不是普通人类能做到的。”
办公室里，只剩下沉重如水银的呼吸声。
陈渭突然咧了咧嘴：“大校，你的意思是，我是个怪物？”
魏正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对陨石了解得实在太少，理论也不成体系，而你有着极为珍贵的特殊体质，能够给我们很多帮助。眼下，我们就有一个非常紧急的救援行动，需要你参与。”
陈渭一愣：“救援行动？”
魏正微微一笑：“我们丢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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