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饮下那瓶陨石井水不久，蒙哥的神情就出现了变化。
他不再喊疼，只是徒然地大睁着眼睛，仿佛在他的上方虚空中，正上演着一出绝顶好戏。
陈渭心中一动，他凑过去，低声道：“大汗？您看见了什么？”
半晌，蒙哥蠕动嘴唇，从他干涸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怎么……怎么会这样？忽必烈他……”
陈渭保持着半弯腰的动作，忽然，不动了！
一瞬间，陈渭的大脑里，就像国庆的烟花缤纷绽放，他竟然轻声笑起来。
“好看吗？没看过吧？”他施施然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一脸促狭地看着床上的蒙哥，“大汗，你的帝国碎成四块的样子，是不是非常动人？”
如果可能，陈渭真想掏出手机，镜头怼着蒙哥，把那张脸上的变化，一秒不漏地记录下来！
那将会是每一个心怀血仇的南宋人，最乐于目睹，最令他们心旷神怡的一幕。
就像万年冰川的崩塌，起初只是碎落一些不起眼的残渣，紧接着，不祥的裂痕就出现在高大的山体上，裂痕无药可救地不停延伸、扩大，倾覆的碎冰和雪雾遮天蔽日，隆隆巨响仿佛天坼地裂……
蒙哥的眼神，从极度的惊骇、狂怒，拒绝相信，到痛苦的撕扯和挣扎，死一般的崩溃，再到绝望，认命。
陈渭骨子里是个善良的人，本能就抵触这一切，但是他强迫自己不挪开目光。
“这不是给我看的，”他在心里一字一顿地说，“这是给大老三看的！是给三郎可怜的生父母看的！是给所有死在此人冷酷马鞭之下的无辜者看的！”
一个人的信念，建立起来固然耗时良久，然而摧毁它，却只需眨眼的功夫——就连王坚这种强悍得要谋刺天子的人，在知晓未来之后，都一度想要自尽。
更何况刚刚经历一场突袭、重伤在身的蒙哥。
不过数十秒钟，蒙哥就走完了全过程。
他的双眼之中，最后的那点光芒也被绝望吞噬了，原本残存的生命力像灰尘一样被无情抹去，犹如每一个被摧毁了一生信念的人那样，此刻这位蒙古大汗躺在榻上，除了鼻息尚存，他看上去就是个死得透透的僵尸。
陈渭欣赏够了，这才款款站起身，他用唱咏叹调一样可笑的语气，虚情假意地安慰道：“大汗，您也不必太过沮丧，从古至今，世界上有那么多大帝国，又有哪一个成功地延续下来了呢？不管是罗马帝国，倭马亚王朝，还是奥斯曼帝国查理曼帝国，最后不都灰飞烟灭，连个影都没有了吗？所以你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说到这儿，忽然矫揉造作地啊了一声，俯下身来，满面笑容地望着蒙哥：“我说错了，还真有一个古老的大国，成功延续了下来，直至今日还屹立不倒。也是唯一的一个……大汗你猜猜，我说的是哪一个？”
陈渭牢牢盯着蒙哥已然浑浊的眼珠，像是要把自己的声音钉进他的心里去：“你所轻视的，践踏的，以为能够赶尽杀绝的，最后却偏偏没有死，甚至将你的兄弟和儿孙也融了进来，化为它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汗，你说这个结局精不精彩？”
此时，陈渭已经心满意足，他把王坚曾经遭受过的痛苦，百倍千倍加于蒙哥身上——比起战败者无奈地跪倒，战胜者眼看着自己的雄才大略化为烬馀，才是更痛苦的打击。
正当他静心等待蒙哥断气，陈渭忽然听见，床上的垂死者发出一声轻笑。
“你以为你们就逃得过毁灭吗？”
陈渭一怔，他突然发现，蒙哥的身体在起变化：从他四肢的末端，手指以及脚趾的地方开始，皮肤渐渐变成一种奇异的银色！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威尼斯制镜工匠，正在熟练地往蒙哥身上浇水银，从手指尖开始！
“……我的大帝国确实没了。可是你们就能长久吗？”蒙哥脸上那歪斜的惨笑，活像中了生物碱之类的剧毒，“你们的国家，天机所，还有你心爱的谢枕山……你们妄图和神的旨意相抗衡，但你们注定会失败！因为你们已经走到头了，前面没有路了，尽头就是结束，就是消失！尤其是你！知道最后你会变成什么样？”
闪亮的银色迅速侵入蒙哥的身体躯干，他原本僵硬断裂的手脚也变得灵活起来——或者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脚”，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了某种异常柔软的金属。
陈渭在脑子嗡嗡的巨响中，迅速抓住了一个念头：蒙哥在变异！
“……你会变成疯子，痴呆患者，一夜之间，你就会从神坛跌进疯人院。你比那个世界更早被毁灭！”
银色眼看就要占领蒙哥全部身体，就在即将吞没他心脏位置时，那片银色忽然停顿了一下。
陈渭毫不犹豫举起枪，对着蒙哥尚未发生变化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蒙哥的身体剧烈弹跳，就像一条身处砧板却不甘死去的鱼。
但很快他就安静下来，银色犹如失望了一样，沿着原路哗哗褪去，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军帐外面的人听见了那声动静，帐帘簌簌地动，有人不安地问：“大汗？大汗您还好吗？”
陈渭拼命抑制住狂乱的喘息，飞快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玉盒，等待着蒙哥咽下最后一口气。
外面的人没有听见回答，更着急了：“大汗？您能出声吗？属下要进来了！”
陈渭急中生智，他竭力压着自己的嗓音，含混地挤出了一句蒙古语：“吵死了！”
那声音很厚重，模拟得相当到位，听起来就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在烦躁中发出的。
军帐的抖动停下来，外面不敢出声了。
陈渭回过脸来，蒙哥不知何时断了气，尸体上，一块相当大的陨石，悄然浮现！
果然，比王坚那一块大得多！
他迅速将陨石收入玉匣，放进袋子里，扎好了口。
换上盘古服，陈渭端起那挺191，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蒙哥。
这位蒙古大汗瞪着浑浊的眼珠，露着牙齿，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近乎木然的狰狞微笑。
陈渭从蒙古大营冲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拦住他，只有少数几个反应极快的，跳上战马追了上去。
陈渭本想加快步伐甩掉算了，但当一枚箭头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之后，陈渭只得选择开枪。
将追兵一个个击落马下，他不敢有片刻耽搁，一口气狂奔回了车库。
上到二楼的办公室，陈渭双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他放任自己平躺下来，又喘息了良久，这才缓缓爬起身。
陈渭将玉盒拿出来，他不放心，又找了封口胶带，在上面缠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第一块，他想，有一就有二！
他一定能拿到王坚身体里的那块陨石！
换下盘古服，陈渭洗了手，吃了点东西，又收拾了一下办公室。
虽然做事情的节奏有条不紊，但是他的心里，始终有一块硬硬的，冰冷的东西，那是蒙哥临死时，那张木然的诡异的笑脸。
仿佛牙龈里的一个脓肿，那张脸在他脑子里忽胀忽缩，压迫着他的神经，无论陈渭做什么，都无法屏蔽它。
你知道最后你会变成什么样？
你会变成疯子，痴呆患者……
一夜之间，你就会从神坛跌进疯人院……
陈渭呆呆站在办公桌前，他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蒙哥那古怪的样子：金属银即将覆盖他的全身，把他变成一个怪物，或是一台机器。
甚或，只是一片柔软的，具有极佳延展性的特殊金属。
陈渭不知道蒙哥最终的变异方向，但是他隐约觉得，那一定是非人的方向，如果不是他一枪结果了蒙哥的性命，这位大汗未来不一定会变成哥斯拉，但却有可能变成t-1000。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野阒然，黑夜逐渐笼罩了整个办公室。
陈渭动了动手指，他这才发现，就在沉思的这当口，身边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大堆东西。
他站起身，打开台灯。
医用消毒纸巾，止痛消炎药物，大瓶的维生素，大罐蛋白/粉，还有一包零食，里面是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仁。
陈渭最喜欢的零食就是这种小核桃，虽然果仁香甜，但剥起来特别困难，超市卖的都是带皮的，只能回家自己现剥，还得用上小锤，钳子之类的工具。
陈渭没和天机所的人提过此类要求，魏正他们也不会这么闲，给他买这个。
这是谢枕山放进来的。
这么一大包，肯定是他一个个剥好的，谢枕山的用意不言而喻。
陈渭心中蓦地一酸。
他难过极了，同时又觉得甜蜜极了。
也许蒙哥说的是真的，也许他们也终将万劫不复，甚至陈渭自己也将落得一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但谢枕山是不同的。
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谢枕山也不会放弃他。
当晚，陈渭再度回到钓鱼城。
他见到王坚的第一句话就是：“幸不辱使命。”
王坚微微扬眉：“他怎么死的？”
“陨石入体，目睹了孛儿只斤氏三代建立的大帝国如何分崩离析，直至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陈渭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还无的微笑，“这个滋味，你觉得怎么样？”
王坚怔了一下，他慢慢道：“的确可以算是死得很痛苦了——他自己断气的？”
“不，我用的自动步/枪。”
王坚突然以手加额，无声大笑。
“难怪元史语焉不详，只说是遽然病逝。给他们一万个脑子，也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忽然，外头传来一个急促高亢的声音：“大人！王大人！”
是张珏。
还没等王坚反应过来，张珏竟不等通报就一头闯了进来！
“大人！鞑子汗……鞑子汗……”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的铠甲稀里哗啦作响不停，仿佛自带提示剧情的背景音。
王坚淡淡道：“死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张珏脸上的表情错乱得像被后现代野兽派画家加工过。
王坚莞尔一笑：“能让你不顾军纪，大叫大嚷着冲进来，还差点绊倒了我家三郎，除了鞑子汗殒命，还能有什么事呢？”
张珏定了定神：“哦，是的。鞑子的军营挂起了丧幡，也有细作传来确定的消息，鞑子汗真的死了！”
陈渭在旁边，得意洋洋道：“都说了，鞑子汗一定活不过这个七月，你们就是不信，现在怎么样？还要犟嘴吗？”
张珏这才发现他在场，这个圆头圆脑的张飞萝卜，无比困惑地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好像试图要把自己从地面拔起来：“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未卜先知！”
陈渭嘻嘻一笑，眼睛贼亮贼亮的：“癫子道人，仙术无边！”
他又回过头来，郑重地望着王坚：“大人，你体内的那块陨石，我也有了办法。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是趁着蒙军大乱，先给城内补充一下物资吧。”
果然，蒙哥死后不久，蒙军大部就撤离了钓鱼城，守城的压力顿时减轻。
陈渭趁这机会，又找天机所方面要了一批物资，这一次就不用像上次那样，小队人马躲着蒙军搞蚂蚁搬家。
这一次，王坚几乎把全部的守军都派了出来。
张珏欢喜得涕泪交流，他说：“大人，您是找到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吗！”
“当然不是。”王坚低头看着面前一袋袋大米白面，他用很轻的声音说，“这都是情谊。来自别处的……军民的情谊。”
正巧刚过中秋节，天机所方面索性采购了大批降价销售的月饼，这些原价数百元的高档礼盒，因为过了节气，价格就算一落千丈也没人买，送到钓鱼城里却成了大受欢迎的美味。
与现代人相反，传统的五仁月饼成了城里的抢手货，而那些昂贵新奇的诸如奶酪月饼、巧克力月饼，大宋的军民却因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其中的食材，从而不太能接受。
钓鱼城的军民，提前几百年就吃到了现代工业和食品添加剂生产出来的美味月饼。
得到了这么多援助，张珏连连向陈渭道谢。
“不过，修道的事……能不能再缓缓？”这个猛张飞一提到钱，脸上顿时就羞涩起来，“我也不是要食言，实在是太穷，拿不出那么多金子。”
陈渭笑起来：“放心，我也不想收你为徒，将军你没有灵根，注定修不了道。”
提到灵根，张珏顿时来了劲：“对了，你连鞑子汗什么时候死都算得出来，那也替我算算呗！我这辈子能活多少岁？”
这问题，问得陈渭胸口一酸。
他百感交集地望着张珏那期待的脸，好半天，才哑声道：“将军你能活到八十五，过了那年的端阳节才含笑离世，身边儿女成群，长孙媳妇刚刚给你生了重孙子。”
张珏一张脸顿时笑开了花：“那敢情好！”
除了生活必需品，陈渭还找天机所要了一样东西：一个成熟的榴莲。
王立摸着榴莲那突起的外壳，又俯下身去，鼻子尖凑到上面使劲儿闻了闻。
“没什么味道，”他困惑地抬起头，“并不像陈军师你说的那么臭。”
陈渭笑了笑：“现在当然闻不到，要打开它，才能闻到那股比下水道爆炸还令人难以忘怀的气息。”
王立兴奋得直跳：“义父！把它打开吧！”
王坚瞪了陈渭一眼，又对王立道：“现在天晚了，这东西味道太大，把大家吓着了可不行，还是明天吧。
他弯下腰，拍了拍男孩的肩，温声道：“三郎，我和陈军师还有事情要谈。”
男孩懂事地点点头，他又熟练地扑上去，扭股糖似的缠在陈渭身上，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牛奶糖。
望着义子乐滋滋、连蹦带跳的背影，王坚不禁满面忧愁：“我看这孩子是要蛀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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